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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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玉嫂抱著孩子扶住魯婆婆,站在門外,也探進了頭來。 「那姦夫小叔子,走脫了嗎?」小光棍眨著眼,回頭瞅著魯婆婆,問道。 「你今年才幾歲!」二玉嫂往地上啐了一口。「好夫!好夫!」 「一個安安靜靜的寡婦,見了人,兩句話也沒有,誰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是誰吃飽了飯,沒事幹?大熱天鬧得一巷雞飛狗跳,鬼哭神號!」 巷裡住著的一個胖大娘,吳家的,頭頂上盤起了一堆濕漉漉的頭髮,抱著洗臉盆,顛起滿身肉堆子,闖開那一干挨挨擦擦的閒人,一路嚷,跑進了秦家門裡。只見她撂下臉盆,手一翻,揪住了小光棍。五根指頭叉了開來,往他臉上,只一掌,打了個滿天屋,劈劈,啪啪,一頓嘴巴子把小光棍趕出了秦家門檻。 「好利口的女人!罵人,不帶髒字。」油鋪那婦人手裡比劃著掃箒,站在巷心上,對著滿巷看熱鬧的人一句,一啐,說得性起,看見吳家的打罵了過來,回頭瞅著魯婆婆,翻起了白眼。「你老人家,評評看,到底,誰吃飽了飯,沒事幹?誰大熱天鬧得一巷雞飛狗跳鬼哭神號?」 「我自管打罵我兒子,關誰的事?」 「喲——當我瞎眼。」 「誰瞎眼? 「睜眼瞎子,不是我喲。」 「油鋪這位大嫂,你說說看,到底誰是睜眼瞎子? 」吳家的,一張臉漲紅了,拿起臉盆往小光棍懷裡一塞,抖索著滿頭肥皂泡沫,蹬起木屐,向前搶了兩步。 「這麼大個吉陵鎮,眼睛不瞎的人,可多了喲,」油鋪那個冷笑兩聲,一扭頭,瞅住了二玉嫂。「你裝得好沒事!上回,秦鐵樹拎著一籃吃喝,來串他嫂子,是誰悄悄跑來向我報訊,是誰說,那個不要臉的看見她小叔子走了來,慌慌的丟下針線,三腳兩步,送進了門檻,光天化日這叔嫂兩個躲在門後,廝廝,抱抱,還親了嘴!」 「我說,大熱天,你們這兩位胖大嬸,回家,歇歇去吧。」門檻上蹲著的潑皮又打了個呵欠,拎起兩面銅鑼就要站起身來,一抬頭,愣了一愣,看見把門的潑皮在秦家門板上刻出了一幅春宮圖。「刨了你,這當口還淫心大動呢。」 「十一那小子,想是一頭栽進茅坑裡去了。」把門的,吃吃地笑了起來,嘻開一口黃牙,退了兩步只管端詳著他那幅圖畫。 另一個,看看手上紮著紅絲穗的銅鑼,拉長了一張鐵青面皮,發起了呆來。 「真他媽的掃興——」 「不等了?」 「等個鉋。」 「閑著,也是閑著。」 「六條光棍追不上一個小叔子!」 看熱鬧的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糾聚了一條巷子,有的三三兩兩咬起了耳朵,掙紅著臉,也有的卻只顧伸長了脖子睃睃探探,支起腳來,呆呆地,朝巷頭巷尾張望著。秦家隔壁,門後探出了半邊的臉孔,一隻小手,捏著胸前辮子。 「小俏麗,打扮得好。」把門的潑皮看見了,笑嘻嘻,眨了個眼睛,喝出了聲探來。只聽得噗嗤一笑,那張臉,那只手,驀地不見了。門後黑影地裹一屋火光閃亮著,一個老公公袒開身上衣衫坐在靠椅上,納著涼,嘴裹一管旱煙筒,一口一口,只管吸著。 秦家門口那個中年男人捧著小茶壺,來來回回的,走動了一個下午。 「你老人家還記得吧? 」他從身上掏出一方白綾手帕,抹了抹額頭,端起那一把白磁小茶壺,含著壺嘴,細細的啜了一口,看著魯婆婆,說:「那年在宮保巷,香燭西施串上了隔壁賣蘆席老趙的兒子,青天白日,雙雙給捉了奸,兩塊門板抬上了大街來。香燭西施,給剝光了身子,大熱天,捆著一條紅綢大被,挺屍一般,朝天躺在門板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那張臉,煞白了。兩個開道的人,晃當,晃當,一路敲起銅鑼,嘴裡吆喝著好夫淫婦的姓名,在南北兩條菜市街上,遊行了一個下午。香燭西施的男人在他家門口,燒了兩串鞭炮,潑了一盆水,送神送鬼,把他女人送出了門去——」 魯婆婆一扭頭挽起了藍布包袱,眨著眼睛,望瞭望天色。這一條後街深巷,陳年陰濕裹,晌晚時分閒人們身上的汗酸,男男女女,早已彌漫成了一團,羼混著曹家油坊的騾馬尿臊,粘粘糯糯的,焗起了一窩一窩冷餿,只管侵蝕著老人家身上那一把病筋骨。「借光 !借光!」魯婆婆拐動起一雙風濕腳,拍了拍腰背,嘴裡才喊得了兩聲,一眼瞥見秦家簷口下,水溝旁,底面朝天的丟下了一隻青布孝鞋。老人家弓下了背脊來,把鞋撿在手裹,湊到眼上,瞧了瞧。鞋尖上,繡著一朵小小的白葵花。 「多巧的手藝!」二玉嫂袒著半邊心口,奶著孩子,悄悄湊過了臉來。「昨天下午我還看見她坐在門口,繡著——」 魯婆婆一聲不吭,撥開了人堆,把那一隻青布孝鞋,悄悄地,放回了秦家門檻後。撐起了膝頭來,一個照面看見秦家那間小小的客堂裡,陡然間,搖曳出了一屋子影影幢幢。屋裡點著一盞煤油罩子燈,不住的悚閃,劈剝一聲,燈芯兒倏的爆出了一朵燈花,照亮了神籠裡,觀音菩薩,一張雪白臉膛。四下悄沒人聲,靈前,那一雙白燭光昏昏搖搖。白飯一碗,斜斜地插著兩根黑漆竹筷子。老人家呆了半晌,回過頭來,往那把門的潑皮臉上,狠狠地,唾了一泡口水,把秦家兩扇半開的黑漆阪門輕輕合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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