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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不,」政委說,「這是大事,耽擱一分鐘都不好,要趕快把江醉章叫來,要他準備一篇廣播稿,馬上報告特大喜訊。」

  在徐秘書撥電話的時候,司機將政委的行李送上樓來。除行李以外,還有一個紙板箱子。陳政委叫司機將紙箱打開,從裡面搬出一個情致的小木箱來;再打開木箱,只見填滿了泡沫塑料屑;掏盡泡沫塑料屑,便露出一尊青銅的毛主席胸像,高約三十公分。

  「這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政委高興地反復強調著塑像的來由,以使司機知道。

  司機激動得「哦!」「呀!」「嘖嘖!」「啊!」不知說什麼好,離開首長辦公室時還再三回頭瞻望。

  陳政委坐在沙發上,凝望著青銅塑像,臉上的氣候由晴朗到陰沉,又由陰沉到晴朗,像悲劇和喜劇交錯上演的舞臺。這變化著的舞臺色彩反映了他在北京的一段戲劇性遭遇。首先是,他驚喜地得到了林彪的召見。頭天預約,第二天就叫他去了,副統帥如此恩厚,簡直做夢都沒有想到。拜見以前,他想好了整套彙報詞,把彭其遭受冤屈的內容巧妙地夾帶進去,哪知見面以後,談話的計畫完全被攪亂了。副統帥一開始就提到彭其,並表示此人非打倒不可,「陰謀家」、「野心家」,結論早已下定。

  陳鏡泉只來得及說了一句:「我們聽到下面反映了他一些不同的情況」,副統帥便連連擺手,表示不要聽。還指示陳鏡泉要站穩立場,跟他劃清界限,在針鋒相對的鬥爭中接受毛主席的進一步考察。這樣一來,陳鏡泉無法再為彭其辯護了,即使客觀她反映偽造錄音的情況也必定會被看作彭其的同黨,那麼,政治生命就已臨終了。在談話中,副統帥還提到江醉章的名字,看來是某個具有特殊地位的人將江醉章介紹給他了,他必須重用此人。副統帥暗示陳鏡泉,在政治敏感性方面要向江醉章學習;不可把江醉章當成一般的下級看待。最後,副統帥誇讚了他們的像章做得好,再一次提到宣傳部長江醉章很有能力。為了表示答謝,副統帥將某個軍區敬送給他的毛主席銅像轉贈陳鏡泉。這次會見,特別是贈送銅像的事對陳鏡泉是意義重大的,可以看作一筆資本或一張王牌,用來與江醉章抗衡,料他江醉章日後應該收斂一點了。這次會見,也使陳鏡泉企圖庇護彭其的夢想徹底破滅,想起老戰友的悲慘命運,他心中總是壓著一塊石頭。近幾天來,他每時每刻都處在矛盾當中,得意和憂慮兩種不同的心情常常交替出現,有時是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目前,徐秘書已經通知江醉章馬上到這裡來,陳鏡泉決心不讓江醉章看出他心中的憂慮,便離開沙發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讓那只空袖筒輕盈地擺動起來。

  真正得意而毫無半點憂慮的人,只有江醉章。政委一回來立刻就召見他,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他放下徐秘書打來的電話,傲慢地微笑了一下,叫了一部小車,叼著煙鑽進車門,命令司機說:「到陳鏡泉家裡。」竟情不自禁地當著司機的面表示他對陳政委的藐視,連稱呼都不帶職務了。小車開進陳政委的小院子,江醉章一根香煙還沒有吸完。他輕鬆瀟灑、東張西望地馬馬虎虎上樓去,滿不在乎地把煙灰彈落在潔淨如洗的走廊樓板上。來到陳小盔門口時,見門底下露出一張油畫的一角,彎腰抽出來,端在面前賞玩了一陣。畫的是一個衣架,衣架上掛著一頂呢軍帽,一件呢軍裝,還有一件軍用雨衣,背景是牆壁的一角,上半部為石灰粉牆,下半部裝鑲著木板,並能看出透明漆的反光來。江醉章對美術一竅不通,只能看個像與不像,他大概認為這幅畫是畫得不像的,因而鄙夷地一笑,隨便扔在地下了。

  他走近陳政委的辦公室,敲了兩下門,徐秘書將門打開。一見室內的情況,江醉章暗吃一驚。陳政委在窗前踱來踱去,將僅有的一隻手靠在背後,使腰杆挺得直直的,昂著頭,透窗望著高高的天空。腳步堅定有力,臉上閃著勝利的光彩。他此時的氣概酷似尚未倒楣的彭其,而在陳鏡泉的生活中,是極少有這種景象的。

  江醉章一時變得簡直有些膽戰心驚了,他想,難道是政局發生了突然變化?難道是偽造錄音的計謀被戳穿了?難道……?他站在門口已有數秒鐘時間了,陳政委連頭都不擺過來望他一眼,更使他心虛膽怯起來,連忙用手指悄悄地把煙頭捏熄,然後按照正規的程式,喊了一聲「報告」。而陳政委直到這時還不回頭看他,只冷冷地說了一聲:「進來吧!」

  江醉章走進去,先是忐忑不安地站著,後又自我決定坐下來。他想從徐秘書臉上看出一點消息,但徐秘書既不客氣又不冷淡,只顧來往於保險櫃和辦公桌之間,像往常一樣做著他的例行工作。最後,他向江醉章不冷不熱地微笑了一下,便走出辦公室去了。

  「你做什麼去了?怎麼這麼久才來?」陳政委半晌才轉過身來與江醉章說話。

  「我……」江醉章立刻站起,認真行了一個軍禮說,「我動作……太拖遝。」

  陳政委走過來,也不叫江醉章坐下,只顧自己坐進沙發裡,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後轉臉望著江醉章,以不可捉摸的眼神久久地望著。實際上,陳政委是在想,身邊的這個陰謀家可不能等閒視之,可不能讓他再得一逞。而江醉章卻以為這是一場狂風暴雨般突然訓斥的前奏。

  「彭其跳河了。」陳政委平淡地說。

  「啊?」江醉章吃了一驚,接著便開始估計這個消息與自己的利害如何,仍在未蔔吉凶之中,遂問,「死了嗎?」

  「沒有,斷了一條腿。」

  江醉章更害怕了,不要命的彭其還活著,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是不是已經引出了什麼亂子呢?

  「你的工作要變動一下,有思想準備嗎?」陳政委又冷不防提起了意外的話題。

  「我……」江醉章推測,多半因事已敗露,要受處分了,心情更加緊張,幾乎說不成話,「我……沒有……沒有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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