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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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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個資歷不淺而比較單純的人,直到不久前還以為彭其的問題已經搞清楚了,堅信毛主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她想,無論是誰,都會不折不扣地按照這個方針辦事。過去,她自己在領導一個科學研究機關時,對任何犯錯誤的人都是這樣做的。目前看起來,事情正在起著變化,至少,她感到別人的做法與她的做法是不大相同的。 彭其在下部隊檢查工作的前一個晚上曾經把北京打給陳政委的電話內容告訴了她,這幾天裡,她把那個電話的全文背得爛熟了,並且將一句句話掰開來,拆散了,反復數十次地進行研究,她得出來的結論是並不十分可怕的。而彭其卻聳人聽聞地要她做好最壞的準備,甚至要打算由她單獨帶著女兒去過完餘下的日子。她想,怎麼可能呢?他畢生精力都貢獻在自己參加發起的這場革命中,而革命竟要調過頭來把他吃掉,豈不是太奇怪了嗎?但她一直在不斷注意地方造反派的小報,從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中好像也感覺到的確是到了一個反常的時代,一切原來不合理的事物,現在都變成最合理的了,原來合理的,反過來成了非常荒謬的。她弄不清,世間的事物怎麼會經常產生一些這樣的顛三倒四的變化。 如果說全國解放是開闢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因而帶來了是非觀念的大變化,那是容易理解的,因為已經由一個新的政權取代了舊的政權,原來被壓迫的階級變成了當權的階級。但是現在的變化怎麼去理解呢?難道也要更換政權了嗎?難道階級關係又將重新顛倒過去了嗎?地方上每一個單位的領導人都被打倒了,將要出現的新掌權者又是一個什麼階級呢?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那些無黨派的造反頭頭能劃歸到一個統一的階級範疇裡去嗎?許淑宜是鑽研過理論的,她被當前的理論問題弄得很窘,只好用一句話來解脫自己:「相信毛主席。」 有關這些複雜的理論問題,她在昨天晚上入睡的時候已經下決心再不想了,今天所想的都是眼前的現實。她深深瞭解,彭其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也是脾氣很倔的人。堅強可以使人在狂風暴雨的摧殘下不倒不折不彎腰;但脾氣倔,可不見得是一種好性格,目前看起來,彭其的倔勁上升了,要是有人採取侮辱性的形式鬥爭他,他會怎麼樣呢?真叫人擔心啊!夫妻雖然是人類關係中最密切的一種關係,但遇上社會責任以及個人的喜怒哀樂時,是無法互相代替的。要是能夠代替就好了,或者能把兩個人的處境交換一下就好了。而這只是幻想,是由於現實的希望達到了極窮而變化成為虛幻的東西,沒有任何實際的價值。轎車回來了,儘管司機著力不弄出聲響來,許淑宜仍能聽見。 雖然她那當將軍的丈夫一天到晚忙於軍事上的大事,每每回家總是往辦公室裡鑽,不像那些小家小戶有那麼多親近溫存的機會,但是,只要那部黑色轎車進了這個院子,丈夫的腳步聲在樓梯上一響,她就感到身邊有著他的體溫,空氣中充溢著他身上那種特殊的令人喜悅的氣味。如果是在愁悶的時候,就會立即開朗起來;如果是在困惑的時候,就會馬上明白起來。彭其的腳步聲經常是噔噔噔沒有多大變化的,部隊打了勝仗也好,他正在生氣也好,或許平平常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也好,他登上樓梯的腳步聲從來沒有變化過。 果真是毫無變化的嗎?這只是一般人的感覺,而許淑宜一聽,便能把他在各種不同心情時的腳步聲區別得清清楚楚,但要她講出區別的特徵來卻做不到。今天是怎麼啦?小車開進院子這麼久了,還不見彭其上樓,也沒有聽到他與戰士說話的聲音,難道是產生了幻覺,小車並沒有回來?她心裡像電火花一樣閃跳了一下。又是不正常的現象,近來經常出現一些大大小小的不正常,不祥的預感像滾雪球似的,步步增大,日趨醒目了。電火花一閃,雪球又滾動了一回。許淑宜很不放心,困難地走下樓去,找到小車司機一問,司機告訴她:「司令員在海軍基地,今晚可能不會回來,鄔秘書要我把車開回來。」 這樣的回答能令人滿意嗎?不滿意也只能這樣了。她在院子裡望見女兒的窗戶亮著燈,心中又念起她了。這孩子近來一天到晚關門不出,也是心情很不好,怪可憐見的。是啊,你這個媽媽能夠日夜為她爸爸擔心,就不興女兒牽掛她心上的小夥子嗎?小趙那孩子將來要是能成的話,只怕也跟彭其一樣,倔得很。唉!母女的命運是一樣的…… 不!媽媽想得太簡單了!女兒的命運怎能比得上她! 那安靜的小房裡,連地板都沒有聽到響一聲——自從她晚飯後關緊房門,一直到現在。 她在寫詩,她忽然間變成了一個詩人。那天晚上離開趙大明回到家裡,一首浸飽了眼淚的長詩便積鬱在心中,悶得她坐臥不寧,非立即吐出來不可。可那使心兒碎裂的詩啊,那麼不易出來,像春蠶作繭,悠啊,悠啊,每悠動一回,便牽腸掛肚地難受。她心裡像一個不平靜的海洋,小船飄泊在苦澀的水裡,顛簸在翻滾的浪濤上。 她已經把他看透了,過去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是為了想成為司令員的女婿才裝得那樣誠實,騙取了湘湘寶貴的信任。他愛的是司令員的地位和權力,不是愛他的女兒。湘湘不過是一座小橋,僅配為人家墊腳,多麼可悲!世界上還有人能像她這麼悲慘嗎?她簡直覺得不可能再有。她恨著趙大明,也怨著自己的爸爸。假如沒有一個這樣的爸爸,假如他是一個普通的工人或農民,那麼誰也不需要來巴結他,湘湘也就不會碰到騙子了。誰說首長的兒女真幸福?最不幸的恰恰是他們。湘湘羡慕文工團那些年輕的女演員,羡慕她的女同學。她們是多麼自由!想愛誰就去愛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警備森嚴的小院子的限制,沒有人把她們當成過河的橋或上樓的梯子。她們不需要因爸爸成為走資派而承受突然失戀的痛苦。 這是真正的痛苦! 除了恨他以外,她還老是要被他的影子和聲音糾纏著,折磨著,使她透不過氣來。尤其是他的歌聲,那是美的象徵,愛的誘餌,是魔鬼化裝成王子的微笑。她抵擋不住那些甜蜜的回憶對她的傷害,她憐憫地撫摩著自己那顆害了癡病的心。她希望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趙大明還是從前的那一個。 不!她不能夠這樣開脫他,諒解他,他對她的辜負已把她的自尊心摧殘得再不能復原了。為了什麼一定要總是向著他,不顧一切地護著他?他不需要你那一片赤誠的心,就像山上的樹不需要藤來纏它一樣;它本來以為,你不纏它就不能生存下去,它沒有你的糾纏卻能活得更好。憑什麼要做那不能自立的藤?洗涮掉被人輕視的恥辱,堵死那心靈上的創孔,憤憤地抬起不堪羞辱的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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