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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塵埃時而揚起,時而落下,億萬年如此反復,無須慨歎、讚美、樹碑立傳,平平常常而己。但人與塵埃究竟不同,人有思想和精神,是塵埃乃至飛禽走獸所不能共有的。人只要有了忘我的精神,熱愛人民的精神,就能把自己的肉體看作如塵埃一般微小,揚起落下都無關緊要。彭其將軍此時的微笑正是出於這種心情。

  專機來到骰山機場著陸,司令員走出機艙,徑直朝外場值班室走去。老資格的地勤戰士很遠就從他走路的姿勢看出了來人是誰,互相傳遞著消息:「彭司令員來了,師長政委要挨剋了。」

  他在外場值班室向值班飛行員詳細詢問各種情況,不斷地點頭,不斷地皺眉思索,拿出中華牌香煙來一人分給一支。他從值班室出來,正好遇上一部轎車開到他面前停下,裡面走出師長和政委向他行禮。他裝作沒有看見,向停機坪望了一眼,直對塔臺走去,又繞過塔臺走向跑道。失職的師長和政委尷尬地跟在他後面追來。

  他在寬闊的跑道上彎下腰去,拾起一粒綠豆大的沙子,氣得怒瞪著眼睛像看見了敵人一樣。回身指著師長命令道:「去把場務連連長喊來!」師長跑步到塔臺打了一個電話,場務連連長箭一般跑來了,一邊喘氣一邊聽著司令員的嚴厲批評。

  他橫過滑行道,走向飛機大修棚。師長、政委跟在司令員後面,轎車又跟在師長、政委的後面,排成了一列奇怪的隊伍。大修棚裡,有一部衝床在衝壓毛主席像章,另有幾個女兵正在用護士的注射器將琺瑯質塗料注到像章面上去。戰士把各類品種的毛主席像章選了一大堆送給司令員,司令員頻頻擺手:「不要,不要,不要。」他問戰士,從開始做像章以來一共用去了多少鋁鎂合金,戰士說:「不多,只用了半架飛機的材料。」

  他上了轎車,開到基地辦公樓前停下,在師長、政委陪同下,走進了他們的辦公室。他把軍帽取下來往辦公桌上一扔,發火了,開頭是質問,後來便是滔滔不絕的談話,師政委要把他的指示記下來,他制止了。

  夜晚,仍是在師長、政委的陪同下,用小車把他送到了附近的一個雷達陣地。雷達連的指導員正在向全連戰士講課。司令員問:「講什麼課?」指導員答:「學習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關於突出政治的指示,批判單純軍事觀點。」司令員把臉氣紅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批吧!批吧!把你的雷達砸爛算了!要它做什麼!」

  他還要到雷達團團部去,告訴他們團長要撤掉這個指導員的職務,車到半途,又改變主意不去了。

  第二天起床軍號一吹,他命令師長搞了一次師部機關的緊急集合。師長親自整理隊伍,司令員在隊前講了話。聲音越講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隊伍中瞪著一對對驚訝的眼睛。他又上了專機飛到另一個基地,看到那裡的飛行員在做地面彈射跳傘練習,他非常歡喜,興高采烈地與飛行員們打招呼,講話,比比劃劃。最後還竟然親自坐進假設機艙,也參加跳了一次,隨著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過,氣浪把白煙推向四周,彭司令員乘坐的彈射座椅從白煙中心沖出來,射上數丈高的空中,停在滑梯頂端。他低頭望著地面的飛行員們,一陣哈哈大笑。

  他乘車來到一個駐守海岸線的防空兵高射炮團,老遠就看到紅旗飄舞,聽到鑼鼓喧天。小車駛進忠字牌樓,只見戰士們夾道站立在兩旁,高呼著如下的口號:「熱烈歡迎兵團首長前來視察!」「高炮戰士永遠忠於毛主席!」「突出政治,狠抓根本,創造更多的四好連隊!」……司令員叫司機停車,走出車門,便有團長、政委前來迎接,他指著他們的鼻子斥問道:「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趕快撤了!上陣地去!」

  他走到一個高炮連陣地,見營棚前面的平地上用紅白兩色碎石頭鑲了一個天安門的圖案,用葵花和忠字團團圍在四周,並有一幅對聯擺在左右兩側,寫道:「戰士忠於毛主席,日夜守衛天安門。」司令員對連隊幹部說,「你們用什麼來守衛天安門呢?就憑這紅旗鑼鼓?當心敵人把你的天安門炸了!」

  他的專機又離開機場跑道,射向萬里無雲的天空,變小,變小,漸漸消失……

  ※※※

  鄔秘書推開那扇外面擺著金桔盆景的窗戶,伸出特有的小腦袋朝門衛和前面的小道望了一眼,揉揉眼睛,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在他的身後,保險櫃敞開著厚鐵門,裡面的檔、地圖、本本、夾夾堆得一團稀糟,有的滑在地下,有的搬到了辦公桌上。桌面上擺著一個沒有印頁碼的本子,顯然不是保密本,有一支金屬筆套紫紅色筆管的自來水筆脫帽躺在旁邊。他伸完懶腰,又走回辦公桌前坐下,飛快地抄錄著什麼。顯然是連續寫過很多字了,沒有寫上幾行便扔掉鋼筆揉搓著手指和手腕,又打了一個哈欠。

  這次司令員下部隊視察,沒有叫他同去,他也並不主動要求同往,跟往常的情況有點不同。雖然首長不在,但他仍舊很忙,甚至比首長在時還辛苦得多。人人都知道司令員下部隊去了,很少有人打電話來,倒是他自己常常把電話搖出去,每搖一次電話就檢查一次房門,看看是否關嚴了。他也經常離開這裡,但白天出去的少,晚上出去的多。

  幾天以來,他走路的步子加快了,為了快些走路,還脫掉皮鞋換上了解放鞋。儘管那麼忙碌,每天還要反反復複地去向許淑宜問寒問暖,跟彭湘湘搭訕著講幾句話,司令員家裡的一切大小事務他都很關心,要辦的事情都辦得十分妥當。他是一個很能幹的人,表面上沉默寡言,實際上心地靈巧,舉止俐落,工作效率很高。

  電話鈴響了。鄔秘書略微感到驚異,走去看了看房門,便急步回頭拿起了話筒,只聽他對話筒說了一句話:「……回來了?好!」

  他放下話筒,神色十分緊張,立刻把攤在桌面上的本子收起來,將那些檔和材料胡亂地一抱,扔進保險櫃去,兩手齊下,忙著整理。還沒有整理完畢,忽然想起了什麼,小跑奔向電話機,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稍頃,他在電話裡說了一句無頭無尾的叫人無法理解的話:「就是現在,同昨天說的一樣,聽見了嗎?……好了。」他放下電話,又去收拾保險櫃,不知為什麼那樣慌亂緊張,草草整理了一下,砰的一聲關上鐵門,剛要上鎖,又把門打開,原來那個不該放進去的本子也放進去了。他鎖好櫃門,抬手看看表,又在辦公室裡這頭望到那頭,這邊望到那邊,最後走去把窗戶關緊,拉上簾子,把軍帽正了一正,檢查了一次風紀扣,再次看看表,便走出了司令員的辦公室。

  他首先向許淑宜報喜:「司令員回來了,我馬上去接他。」

  又敲開彭湘湘的房門說:「湘湘,你爸爸回來了,我去接他,你去嗎?」

  然後,他碎步下樓,叫司機把車開出來,打開車門鑽進去,說了聲:「臨海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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