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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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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飯再講吧!」政委在藤倚旁邊站住,對司令員說,「你自己肚子不餓?」 司令員不願意人家打斷他的話,他要把憋在心裡已有很長時間的憤怨一下子倒出來,半點不留,便沒有理會政委的建議,繼續滔滔地說下去:「就是他,這個一隻手的老頭子,日本人的炸彈皮本來是飛到他腦殼上來的,正好他臥倒的地方是一個斜坡,身子往前面滑了一下,才救住了腦殼斷了這只手。如果不滑那一下,就沒有腦殼再戴你們的高帽子了。 他現在心臟病很嚴重,不曉得馬克思會在哪一天召見。他一沒有野心,二不侵犯別人的利益,黨叫他當了這個兵團政委,他就老老實實地當,賣出命來搞工作。他一餐只吃一小碗飯,跟我一樣,愛吃點辣椒,別的也沒有什麼要求。一定要整死他做什麼?他這一世吃的苦還不夠嗎?讓他坐一坐汽車,吃點合味的辣椒菜,這就看不過去了?把他那部轎車拿來公用,你們也坐不下呀!頂多能坐四個人,何苦呢?何苦呢?」 「不要講這些了。」政委坐在籐椅上插話。 「好,我不講你,我講我自己。我這個人跟他不同,沒有他那樣的涵養。我是有脾氣的,是一個強人,要不是強,我也不會搞革命了。你們拿我戴戴高帽子試試,也給我塗點墨水試試看,我身上有槍。」他激動得不可遏制地把小手槍掏出來,往講臺上一放,「這傢伙不是進攻武器,是自衛用的,我要自衛了,我就要放,誰碰上誰就倒楣。」 陳政委見他講些這樣的話,急得坐立不安,想提醒他一句,又當著這麼多人不便說,只得反復催促道:「吃了飯再講吧!吃了飯再講吧!」 「不,我不吃飯,我肚子飽得很。大家也陪陪我,受點餓肚子的鍛煉。軍隊打起仗來是要經常餓肚子的,餐把飯不吃,小事一樁。我要把話講完,不講完心理過不得。」他又回復到原來的話題上去,「不要欺人太甚,逼人太狠,把人逼到死路上了,就會不顧一切的。人在生死關頭力氣最大,年輕時同敵人拼刺刀,能把刺刀挑彎,把槍托打斷,平時你要我挑彎一把刺刀我做不到,只有在那個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身上的勁不知從哪裡來的。到了那個時候,去他娘的!拼死一個不虧本,拼死兩個,我賺一個。 「萬里長征都走過來了,反正這條命是撿來的,快到六十的人了,死了也值得。兵團司令,我不稀奇,當了好多年了,什麼味道我也嘗過了。你以為這司令好當,是美差吧?這是一個苦差,苦得很,麻煩得很,還不如解放戰爭時候當那個騎馬的縱隊司令好過,硝煙裡滾,火光裡鑽,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上下級,同志間,都很親密,誰也不給誰戴高帽,誰也不奪誰的權,要死就死在敵人的炮火底下,不死就殺得他屍橫遍野。我這個人只愛過那樣的日子,不愛現在這一套,看起來,我是過時了,是沒有用的了。我真想打個報告辭職,去他娘的!九九歸原,回家種田去。 「但是,我辭掉不幹,誰來幹?要你范司令來幹?那我不放心,講實在的話,我不放心。你們沒有打過仗,敵人一來,你們只會瞎搞一氣,你的口號喊得再響,敵人也不會嚇得跑回去,你大喊砸爛他的狗頭,他才不怕哩!還不一定是誰砸爛誰的狗頭。我不放心,我們這上千架飛機不能叫你來指揮,也不能叫你們江部長指揮。他只會寫文章,寫的那文章我看不懂,也不曉得好在哪裡。我是一個蠻人,是莽漢,只曉得一些簡單道理,只曉得人民要我們守住這塊天,我不能把它丟掉。你那個文章能把敵人嚇退,我這個司令就讓給你當,你嚇不退,我就不能讓。所以,我不辭職,我要幹下去,我明天還要下部隊去檢查戰備。最近一段時間,部隊只曉得敲鑼打鼓,唱語錄歌,放鞭炮歡呼最新指示發表……」 陳政委在旁邊使眼色,彭司令員只顧望著會場講話,沒有注意到。政委又是咳嗽又是弄得籐椅吱吱地響,他仍是沒有注意到。最後,從來不吸煙的陳政委站起來走近講臺去拿煙,彭司令員見有一隻手伸向他的煙盒,這才注意到了,側臉一看,是他,覺得奇怪。 「你怎麼也吸起煙來了?」 「熏一熏,腦殼清醒一點。」他說著,接過彭司令員的半截煙頭來點煙,借機背對會場,擠了兩下眼睛。 彭司令員領悟了他的意思,趕快補救說:「當然,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這是應該歡呼的,敲鑼鼓,放鞭炮,唱語錄歌,都應該,應該。我不是講這些要不得,我只是講,鞭炮要放,高射炮、機關炮也要放一放,過久了不放,會放不響的,炮管裡會生銹。我要到部隊看看去,明天就去,要同幹部、戰士商量商量,能不能抽點時間來放放高射炮?我是司令你是兵,職位不同,責任是一致的,都是為人民守住這塊天。」 他忽然提高聲調,「同志,你曉得農民種田好辛苦?你曉得這飛機高射炮是怎麼造出來的?你到農村去參加一期搶收搶種,到工廠去看看翻砂工人的勞動吧!我們要對得起他們,口號要喊,事情也要做,戰備還要搞。農民頂著黃火大太陽在插田,滿以為一個月給你四十五斤米,養活你了,在守衛,不要擔心禍從天降,沒有想到我這個司令挨鬥去了,你那個兵喊口號去了,敵人的飛機把炸彈扔到了農民的背上,他死了還不曉得是怎麼死的。你就那樣無心肝,不曉得可憐可憐那些老老實實的農民?你我都是一些混世魔王,混帳鬼!同志,我告訴你,我不怕你鬥,你鬥得我只剩一口氣了,我還要進指揮所,你要我死,我就死在崗位上。我打了四十年仗,死了無數回,死了又活,活轉來又打,打不死的程咬金。你說我犯了錯誤我就改,說改就改,下回再不那樣搞了,你不相信我,我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改好。當了四十年共產黨,連個錯誤都改不了嗎?那樣不爭氣?那樣沒有骨頭?」 他再次提高聲調,「同志們,我請你們下部隊去走走,排一點鼓舞鬥志的好節目,像搶渡廬定橋那時一樣,把行軍鼓動一搞,部隊嗷嗷叫,一天一夜走完二百四十裡,餓著肚子打勝仗。去給部隊鼓鼓勁吧!把戰備搞好,把訓練抓起來。我老頭子跟著你們一起去,要鬥,你們就在路上鬥,我不坐專機,也不坐轎車,跟你們一起坐在卡車上,鬥起來方便。鬥完了,我們跳下汽車就合作,鼓動部隊搞練兵……」 「堅決響應兵團首長的號召——!」 忽然有人領頭喊起口號,司令員一看,是鄒燕,她漲紅著臉,顯得很激動。有些人跟著她喊了,有些人沒有反應過來。接著又有人喊:「學習老紅軍的革命傳統!」 「加強戰備,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接二連三地響起了一片口號聲。心情複雜的江醉章舉手也不好,不舉也不好,左右為難地跟著喊聲舉起一半,口雖張開著,卻沒有聲音。他終於耐不住了,站起身走出禮堂去。一背過臉來,顏色就變得極端難看,牙巴骨咬得緊緊的,眼鏡快滑到鼻尖上來了。他急急忙忙走進文工團辦公室,有一個值班員坐在那裡。 「去把範子愚喊出來。」他氣衝衝地對值班員說。 值班員應了聲「是」,起身欲走,江部長把他叫住,補充說:「告訴他,接電話。」 「到哪裡接電話?」值班員不明白地問。 「就在這裡。」江部長指著未曾響鈴的電話機說。 值班員顯然還是沒有懂,望望電話,又望望部長,最後終於醒悟了似的,「哦」了一聲,走出辦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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