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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能那樣小資產,一切都要服從於政治。」

  「你有本事,你去跟孩子談吧!看她能不能聽你的?」

  「她又會埋怨我這個爸爸粗暴,不體諒她,不關心她。我總是一個罪人,在外面,在家裡,到處不討人喜歡。」他說著,站起來走到窗前去,雙手背在後面,久久不動彈。這裡雖是南方,春節前的氣候仍要以棉襖禦寒,夜風是寒冷的,他讓那寒冷的夜風把頭頂幾根稀疏的黑髮吹得飄起來。他由空軍將領變得像海軍將領了,艦隊司令員站在指揮艦上瞪望正是這個樣子。窗外是陽臺,陽臺上放著一盆金桔。海風使院裡的大樹搖晃得相當厲害,而金桔小樹不受大的影響。在寒風中沒有一棵大樹能夠結果的,倒是這小金桔樹獨能果實盈枝。

  電話鈴響了,將軍不減夙日的機敏,急轉身走去拿起了話筒:「什麼?鬥爭陳政委?……胡鬧!……怎麼不早告訴我?……陳政委睡了嗎?……告訴他,我就來。」

  他放下電話,對許淑宜說了一聲,從衣帽架上取下呢軍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大步出門,走下樓去。鄔秘書見司令員有行動,立刻跟上來問:「您到哪裡去?」「政委那裡。」秘書跑去把小車叫來。司令員說:「你不要去了,你回家吧!」說罷上車走了。政委的秘書徐凱在門口等著,司令員一下車,他走上去行了個軍禮。

  「怎麼不早告訴我?」司令員責備說。

  「政委不讓我晚上告訴您,後來還是我自作主張。」彭司令員堅實的腳步聲在樓板上一響,陳政委馬上知道是他來了,立刻開門迎接。

  「你這老頭,這麼晚了,還來做什麼?」

  「來給你賀喜呀!」

  「賀什麼喜?」

  「恭喜你戴高帽了。」

  「嗨嗨嗨嗨!」

  「還笑!」彭其往沙發裡一坐,「他們為什麼要鬥你呀?也講出了一點道理沒有?」

  「他們本來是要抓前段當過工作組的人,我趕去做工作,就把我纏住,逼我承認搞了反動路線。這樣的事怎麼能信口開河呢?大事上面講錯一句話,了不得呀!我只好說,工作組有缺點錯誤。哪裡知道,這就把他們惹火了。」

  「工作組到底是不是反動路線呢?」

  「地方上的工作組,都被當作反動路線在批。我們軍隊的工作組是總政決定要派的呀!軍隊是林副主席親自指揮,我們怎麼能隨便亂講?寧肯戴高帽,也不能犯政治錯誤呀!」

  「他們為什麼那樣恨工作組?是不是在那裡整人太凶?」

  「誰知道!前段運動是政治部管的。我給他們打了招呼,在處理人的問題上要特別慎重,不要輕易給人下結論。」

  「就是啊!」彭其深有感觸地說,「千萬不要把好人當成壞人來整。」

  「可是群眾運動一來就難講啦!」

  彭其不由得心中一噤,突然問道:「帽子呢?拿來我看看。」政委叫徐秘書打開保險櫃,把高帽拿了出來。

  「哦,真是寶貝呀!你怎麼不派一個團把它保衛起來?」司令員接過高帽裡看外看,念著上面的標語,「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砸爛他的狗頭!……滾他媽的蛋!」念完往地下一丟,「這個革命,水準比我們那時侯高得多啊!『滾他媽的蛋』!好!好得很!這一罵,人家都怕了。」

  「這是在北京學回來的。」政委說。

  「我們也趕快到北京去一趟吧!落後囉!」

  警衛員端來兩杯茶,一杯給司令員,一杯給政委。司令員接過茶杯,揭開蓋子在杯口磕了兩下,聞了聞,感到香味可以,便蓋上蓋子,放在茶几上。

  「胡老頭跑去找我了。」他說。

  「胡連生?」

  「是啊。」

  「又是什麼事啊?」

  「宣傳部要兩萬塊錢搞紅海洋,他不肯。」

  「這個人哪……!」政委感歎道。

  「老毛病一世也改不掉。」司令員也說。

  「這樣的大事,吝嗇那兒個錢幹什麼?」

  「他一提就是,『瀏陽搞共產,鍋煙子寫標語。』我跟他講,『你要跟上潮流!』他怎麼講?『老子跟了四十年也過來了,沒有當叛徒。』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他打算怎麼搞?」

  「他說他曉得一個地方有紅土,打算從警衛連派一個班,去拖兩汽車回來。」

  「你同意他了?」

  「我不同意,他就罵起來,『當了官,忘了本,糟蹋軍費你不心疼,我……我……我也造反了!』跳起來喊,喊完就走了。」

  「唉!這個人哪,總不接受教訓。」

  「他要碰鬼的,你看吧!」

  「唉!」陳政委想起了往事,「我們那一塊子地方,同著出來搞革命的四十七個,死來死去,死得只有兩個半了,我只能算半個人。」他扭動肩膀擺了擺那只空袖筒,「好多聰明的,本事大的,都一路倒下去了!就剩你、我、他。他這個冒失鬼,死了五回沒有死成,一直活到如今。你能活過來就不錯了,還要逞當年的好漢。如今是什麼年月?你那瀏陽共產的好漢拿到今天來,有什麼用!我跟他講過一萬次了,他不聽;我跟他擺我自己的經驗教訓,他不聽。他還這麼搞,怎麼辦呢?要想辦法嚇他一傢伙,看嚇得住一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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