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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哦,見了。」範子愚激動地說,「我告訴你呀,咱們空軍的吳司令員可真是叫人感動。我們在那裡開過一次鬥爭會,主要是鬥他,還有一些別的領導幹部。其中吳司令員的態度最好,一再主動向臺上的毛主席像請罪,叫他低頭就低頭,口口聲聲罪該萬死,執行了反動路線,並一再請求革命群眾教育他。他還說,無論什麼時候需要批鬥他,通知一聲就行了,隨喊隨到。我們問他對鬥爭會有什麼看法,他說,『我完全支持同志們的革命行動。大家鬥我是愛護我。』你看,多有水準!跟陳鏡泉完全兩樣。我告訴你呀,」他湊近趙大明的耳朵神秘地說,「吳法憲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成員,絕對可靠。」

  這句話等於是宣告:彭司令員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敵人。趙大明的頭腦中轟的一聲響,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他需要馬上離開,關上房門獨自仔細地想一想。

  範子愚見他半天不做聲,以為他是不敢起來造反,便進一步激發他說:「這一回,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次大考試,是革命的還是反革命,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是紅的、白的還是粉紅色的,都得考驗出來,你看著辦吧!」

  趙大明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幾句,回宿舍去了。

  轉眼已到天亮,趙大明主動跑來敲開了範子愚的門,他臉色鐵青,兩眼通紅,十分激動地對範子愚說:「老範,為了捍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我一定和你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不管付出多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說到這裡,聲音哽住了,眼淚忍不住噙滿了眼眶,他顫顫抖抖地說完最後一句話,「需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是,我們不要找什麼後臺,革命從來不靠救世主。」

  範子愚大概是沒有睡醒的緣故,望著趙大明發癡,好像沒有聽明白似的。倒是鄒燕細心,在趙大明走了以後,她對範子愚說:「你看趙大明,到底是工人的兒子,人家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感情多深!說著說著就流淚了,一點兒也不做作。」

  【第四章 夫妻·戰友】

  彭其將軍決心砸爛鋼琴,鄔秘書領命去找錘子以後,他有點後悔了。心中感到一種痛楚,像沾著滾油似的,不僅不能甩脫,而且在慢慢化開,燒灼著將軍的心,那顆在戰火中熔煉出來的、比鋼鐵還硬的心。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難道這琴聲與將軍心中的大事有什麼直接的聯繫嗎?難道琴聲一斷就能使敵人的喧囂也隨之了了嗎?心中容得下十萬個兒子(他的戰士),難道就容不下一個女兒嗎?他從一個沉重的磐石底下掙扎著抽出那顆心來,也這麼偶然地想一想被他遺忘的家事和那些可憐的親人。

  他是一位將軍,他同時也是一個父親。二十二年前,在東北一個簡陋的城郊農舍裡,孩子的媽媽生下了女兒,用一件繳獲日本人的舊軍毛毯裹上。孩子的爸爸騎著馬從前線回來,準備召開作戰會議,在指揮所這頭踱到那頭,那頭踱到這頭,一會兒坐在火邊扒著地上的柴灰,一會兒仰臥在炕上望著屋頂出神。警衛員先後三次向他報喜,他都是「唔」一聲過去,好像這孩子與他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直到第二天把會開完了,他又要出去了,這才用短刷子一般的下頰去把那閉著眼睛的孩子碰得哭了幾聲。孩子媽媽問起名字的事來,他沒有時間考慮,隨便說道:「要準備打回老家去了!離開湖南快二十年,不光沒有死,還能帶個孩子回去,真不錯,就叫她湘湘吧!」從那時起,一直到全國解放,在華中一個大城市定居,孩子是怎樣長到能爬凳子的,他心中無數,好像只過了一夜就什麼都變了,孩子也就能爬凳子了。儘管這是惟一的孩子,但父親曾經關心過她多少?自小以來就煩著她,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出去!出去!」

  現在,她是怎麼混到大學畢業的,爸爸也不知道。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一眨眼她就走路了,一眨眼她就背書包了,一眨眼她就比媽媽還高了,再一眨眼,也許她已經飛到什麼遙遠的地方去了。彭司令員目前正處在最後一次眨眼的時候,又是那麼不平常的時候,卻要做出這樣的事來,用釘錘去捶她的心。何苦呢?他後悔了,他在內心很想把秘書叫住,叫他不要去砸了。

  但這一點他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就同一顆炮彈射出了炮膛,再想收回是做不到的。必須讓它去爆炸,落在哪裡就在哪裡爆炸,儘管那裡擺著將軍最心愛的一盆花。從他在紅軍當連長時開始,就因為這個性格使他獲得了許多次看來毫無希望的勝利。這個性格隨著他職務的上升而穩定下來。已是老年的人了,怎麼能改變他從一生經驗中凝成的個性呢!他什麼時候都沒有忘記他是一個軍事指揮員,對待任何一件小事都聯繫到指揮千軍萬馬的戰役。湘湘如果是懂事的孩子,應該原諒她的爸爸。

  孩子的媽媽推門進來了。

  「早點休息吧,天天這樣……」

  他沒有做聲,也沒有看他的妻子,半臥在藤睡椅上,望著那牆上的電燈開關。右側茶几上有一隻景泰藍煙缸,煙缸裡躺著七八根只燒了三分之一的中華牌香煙,還有一根點著的帶著半寸煙灰在冒煙。許淑宜見房裡空氣不好,艱難地走到窗前,拉開簾子,把窗戶打開一半。

  「鋼琴已經鎖了,鑰匙我拿著,再不會吵你了。」許淑宜把鋼琴鑰匙亮給他看。

  他沒有做聲,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你每天這樣怎麼行啊!」許淑宜坐下說,「唉!我的腿又不爭氣,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

  「不,」彭其搖搖頭說,「不要叫別人看見我這副臉。司令的情緒會影響部隊。」

  「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呢?」

  「怎麼辦?等著他們來吃掉我。」

  「唉!」許淑宜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你呀,你就是那個脾氣改不了,見什麼不對就要說,不該你關心的你要去關心。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訓了!」

  「你不要提這個,不要提這個。」彭其有點煩躁,「脾氣,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虧。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參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這個脾氣,都過來了,惟獨今天就過不去……」

  「現在情況不同了,你還照老規矩辦事。」

  「什麼不同了?黨還是那個黨,軍隊還是那支軍隊,人還是那些人。」說著,他沉思起來,喃喃念道,「是啊!有一點不同了,現在沒有戰爭,敵人隔得遠了!」

  「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不是想奪吳法憲的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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