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你這個人這麼難改造!」小炮奪回小刀子,一捅,穿上兩個糖水荔枝,硬塞進湘湘嘴裡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兩個放進嘴裡,一口就吞掉,然後連罐子帶刀子全部交給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邊倒咖啡一邊溜了客人一眼,見她又把罐頭瓶放掉了,便說:「別那麼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樣,沒出息!你以為我們比你們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向吳法憲開火的時候,我爸爸也差點打了個電報去支援,稿子都擬好了,電碼都翻成了,報務員就要按鍵鈕的時候,爸爸聽到了消息,林總表態了,說那是罷官奪權的陰謀,我爸爸才叫不要拍了。這些,上頭全知道。我爸爸比你爸爸好不了多少,說不定先整垮你爸爸,回過頭來再整我爸爸呢!要倒楣,咱們只是個先後問題。吃!趕快抓緊時機。就是別盡穿那白襪子黑皮鞋,多不自在呀!走個路都要受拘束,弄得不好還要打起泡來。我呀,總有一天會要把解放鞋都扔掉,光著腳,像漁民一樣。」

  主人又吃了一陣,客人仍舊不動手。

  「算了!」陳小炮扔掉小刀子,「不吃荔枝,咱們來吃蜜餞,好的在後頭呢!」

  所有的食物都是亂扔在小櫃裡,惟有那北京蜜錢是壓在枕頭底下的。

  「誰給你帶來的?」湘湘問。

  「江部長,宣傳部的江部長,江醉章。」

  「他那麼關心你呀!怎麼沒見他給我帶點什麼回來?」

  「那誰知道!他願意關心就讓他關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

  「你常到他家裡去玩兒嗎?」

  「我才不去,那個人很討厭!戴著個近視眼鏡,進門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笑得張著個大嘴,門牙又長,牙眼又淺,像條鱷魚。」

  「人家那樣看得起你,你怎麼會還要臭他呢?」

  「我臭他?我才沒有臭他哩!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嘛!」

  「那你就別吃他的東西。」

  「東西是東西,他是他,東西是工人做的,錢是人民給的,又不是他生出錢來,他更不會做什麼吃的。東西從北京到南隅,是火車運來的,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可不要對他太不禮貌了,他現在是我們兵團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長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了,廣播裡廣播啦!寫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關鍵時候拿出來,真會選時機。」

  「我知道!就因為他會寫那嗷嗷叫的文章,聽說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誰嗎?」

  「聽說……哎呀,你別問了,咱們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連我們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們別去挨邊。」

  「不扯就不扯,吃蜜餞,快來!自己動手。盒子裡有籤子,乾乾淨淨,揀一根簽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來。」

  小炮打開門,跑到隔壁房門口,一陣猛擂,高聲大喊:「哥哥!哥哥!快來!有好吃的,聽見沒有?有好吃的。」接著,房裡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啥好吃的呀?」「不告訴你,你出來吧!我們吃完了你可別怪。」她擂一陣,叫一陣,便跑回自己房裡來。剛剛坐下,又想起什麼,站起來跑去打電話。她跑步的聲音,推門的聲音,幾乎要把房子震垮了。只聽她對著電話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兒,李小芽,我要李小芽。」過一陣,大概是李小芽接住電話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這裡來,有好吃的,湘湘也在這裡,快來呀!……怎麼,你害怕?怕什麼呀!時間還早,不到九點鐘。……不來?不來不行,我派個人來接你,等著!」呱的一聲響,電話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門。

  「他在幹啥呢?把門關得死死的。」彭湘湘說著,也走到她哥哥門口去。

  門終於開了,一個戴紫框眼鏡的高個子青年人露出臉來。看那樣子,好像是剛從床上拖起來的,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

  「小盔你在幹啥呀?」湘湘問著擠進門去。

  「畫畫兒。」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繪畫紙、鉛筆、木炭條、橡皮、油畫筆和顏料之類的東西。日光燈管吊在能碰著眉毛的高度上,靠牆處還有一面大鏡子。跟鏡子一起排隊的,是斷了手臂的石膏人,貝多芬的石膏像,由幾何塊塊組成的臉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腳,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單單只缺石膏做的頭髮絲兒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經畫滿的繪畫紙,一張張翻來看。「怎麼盡畫些石膏不畫個活人呢?」

  「急什麼呀!先練基本功。」

  「聽說你們美術學院早就不准畫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家裡來畫。他們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讓他們進來。」

  「你也到外面畫畫房子什麼的嗎?」

  「不去。」

  「成天躲在這小屋裡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鉛筆就受不了,別的都受得了。」

  「換換空氣吧!」湘湘走去開窗戶。

  「別開!海風太大。」他搶過去擋住。

  「你知道外面在幹什麼嗎?」

  「幹文化大革命。」

  「怎麼幹法的?」

  「寫標語,寫大字報。你以為我連這也不知道?」

  「寫些什麼?」

  「寫……」他扶一扶眼鏡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別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時興了!」小炮大聲地說,像要把他從夢裡叫醒來。

  「我管他時興不時興,反正不會鬥到我頭上來。」

  「你也該出去走走了。」小炮說,「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來。」

  「不去。」

  「去不去?」

  搖頭。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隻石膏鼻子拿在手上,舉過頭頂,威脅說:「看我砸爛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連連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請你放一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門。

  這兄妹倆的名字很有一點來頭。小盔是他爸爸媽媽的頭一個孩子,是在行軍路上生的。夫婦倆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見,沒有結果。過了一年,爸爸想出一個主意來,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抱進戰利品倉庫去,讓他去摸,摸到什麼就根據什麼取名字。那孩子高興得很,對著武器堆蹣跚過去,還沒有走到就摔倒了,一頭紮進一個鋼盔裡,於是便得了小盔這個美名。後來生了個妹妹,又如法炮製。但時候變了,全國已經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陸軍調到空軍任職,便只好把她抱到飛機大修棚去。女兒一走進大修栩,就在地下拾起一隻小小的模型飛機。照理她的名字應該叫「小機」了,可是媽媽不同意,因含有「小機會主義」的意思,而且聽起來以為是「小雞」。正在為難時,女兒把小飛機往地下一擲,正好砸在一個空炮筒上,當的一聲響。好!就這樣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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