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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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深的時節到了。現時處在霏霏的綿雨之連續的當中。他在他家後的河堤之上看見一些著藍裳白碗帽的小女學生,她們要便道下堤坡返去。其中首一個于前邊勾著項要行下,後面的看著。前一個前傾的步下,後邊的也跟著走。前面的霍的滑下,後面的也接二連三的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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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出去,我去買完菜就回家,門戶要隨時細心,」出門時他媽媽這樣說。在和靜中時有許多沒意義的事和言語重複呈顯著。媽媽把壁櫥合得很攏,這是他的習慣一出門時必如是;媽媽平日出門買菜時她都把門鎖上,家屋裡沒有人一一今天學校秋季旅行,老師帶他們去烏來遠足,他沒去——媽媽說恐怕他躍到山腳下。媽媽今日早上便叫他抄小楷。而今小楷停置隔間書桌上,池台還未幹,只寫了幾行,競不想再寫。反正待明天星期日還可寫。須等星期一方繳。不過我應該還是現在來寫好麼?免得不時出來這裡,翹望牆掛的照片鏡框,無大意思。

  但是他還是沒有去,他注瀏了一會鏡框,望著他的孩兒時的一張舊片,已都轉黃,然後,轉去屈腰照鏡子。在鏡裡他又到他自個的容貌。也見得不遠處光線白亮的紙門及一些前廊。他驀然感覺可能會有一個人臉在白紙門後泄出。一陣簌涼升上。他隨而想到大門開的,隔壁中洞窗大放的,後沿廊邊的窗牖也大張著。他以是覺得一種四周無論何時行會受攻襲的感覺。他感到一種無安全感。於是他便去把外邊的玻璃木門拉上。隨之又去把隔壁的窗子和後廊的窗子拉上。他還是直覺不得安全。便上去把門的搭子安上,把窗子的也安上。可是他又想起前幾陣聽到的傳言,傳聞四近有戶鄰屋白天被竊,又聽及報紙謂有家人家白天被搶!——強盜先行敲扉,然後直接沖進入。他乃也懼會有人來強搶及他。他便去把幾張椅子搬來重疊堆予門後,這樣可以充作防禦,強盜如破門進來還可以借椅子擋一番,守防工事仿佛得少固一些。他又轉去為鄰室的窗子和後廊的戶窗頂上木凳子,又加上餅乾廳,水果籃,斜抵的竹蒿子,一些「機關」。

  然而在閉封的靜肅中,時鐘的嘀噠之聲清晰可判。他更是害怕起來。他頓時懷疑是不已經有人進內,他在鏡前獨顧之時候。他現在他爸爸媽媽和他的房中,實不知道隔房二哥那裡有沒有人。他因是專神諦聽——聽見隔壁室恍佛有聲響,一陣劈啪之響,宛似有個人把腳輕輕踏到榻榻米上面。他想惟—解除驚恐的辦法是過去看下。他就奮起他之膽氣過去看個仔細。只見什麼也沒得,只有那支寫毛筆小字的書桌,和那張周尾他二哥困用的睡床。不過他還是覺得一種已有人侵進的感應,時房中有一種失闕安意的知覺。他遂懷疑予他走到這間時那個人溜向後廊去了。他便再振起勇氣到後廊去看看,他跑過去,大喊一聲!——那裡沒有他人。那人可能已閃到前廊去了,說不定正在窺探之,使他都不敢回頭,恐怕看到那張冷笑的白麵。他感覺房中已受到確實的侵略。他只有退到他爸爸媽媽和他住的那間去。他便退了進去。而同時把旁門開起了。他退坐到牆落,一隻手裡抓著一隻竹棍棍。達時,一陣猛烈的敲門聲,聽見他的媽媽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躍了起來,開了門出外。但見他媽媽的凶憤的臉閃在玻璃外界,聽她罵著:「你在幹什麼!快拿掉!看我進來好好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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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六點時蝙蝠在屋子前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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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寒冬的初晚,他到一個同學之家去瞅一隻新鋼琴,以是沒及時返家。他的父親乃出去覓尋之。父親因著向他學校去的路走上,意以可以在道上遇到他。天色已烏墨,他的父親走過了一門路燈,燈的光線的形狀象一把灰扇。他沒於幽暗之裡,下不遠還有一盞路燈,燈的電線杆下有兩隻三輪車,兩個車夫在打磕睡。他的父親懷疑可能已經錯過,他的兒子可能已走另一條道回歸,他便折返。

  抵得家後,父親又決心再去尋覓,便又走原來的路找尋。他走過了剛才路過的第一盞路燈,經行第二盞路燈,但見燈光下的車夫只有單獨一員。他再繼續尋下去,眼見一座齒科醫院的張著口腔露出牙床的門燈,再步下去見到一車餛飩小擔,又下去是在一根電燈杆下更有幾輛三輪車停置。他在路過的每個孩童的臉上尋覓,想曆認出他的孩子來。

  最後這個父親走到他孩子的小學,但見校房都空了,窗戶也幽烏了。他心都虛無地走回去,路上他見到一隻空的三輪車行過。出於他一時的愚呆,他選摘了另一歸路回歸,心中相信可不定他的孩子還在這一路邊要樂,這條路他剛剛沒有走過。未知什麼時候他迷路了,他發覺走到—條鐵軌旁側。他轉了幾個轉,轉到一座垃圾山旁旁。他不知道該怎樣行出這些淩蕪的巷子。有條伶瘦的狗在他前面行過。他又進入另一條巷子,然後發現走出來了,看見遠遠那門齒科醫院的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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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常從壁櫥裡拿出他父親的一付皮手套來套帶。一付己很老久的手套子,皮均有點長黴了,但是他覺得很神氣,象飛行員戴的。他總把他的小手探進那大套套裡,伸曲著,甚至在七月大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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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他忘了下面該怎麼唱,聯調子和歌辭都忘了,他決定再唱一遍。也許這遍可以記上。但仍記不得。 「日長蝴蝶飛」的後面是什麼?他重頭又再唱一遍:「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悃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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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臉他發覺十分漂亮,他很喜歡她這張臉顏。她的臉上有只堅固高高的挺然鼻子,她的眉毛很稀,而且全部被拔光了,拿堅硬鉛筆再新畫過,她的臉上布著幾顆雀點(她叫它們「蒼蠅屎」。而他也有,她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她的耳肉上雙隻都有一洞已封的耳鉤穿貫處。她均常都穿一雙舊黑毛質拖鞋,一件鬆軟的細小紅棕相問格子布舊便袍。她的腦勺後貼著卷纏短短的燙修頭髮,象塊困型的面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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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近每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們一家(二哥除外)都去上街玩。他們三人走排一橫排,他在他爸爸和他媽媽之中間,因為但怕他被汽車撞傷。他們手牽聯手象奔命擬地跑過馬路間。俟日末即將暗的時候,他們一家一定三人—排經過小南門,那兒他看到一個高高鐵塔之上一點紅燈一眨一眨,他爸爸說:「無線電臺,無線電臺……」

  逛完銜了後他們的目的乃是「山東餃子館」。在他媽媽買完旗袍料子和化妝品之後,去吃一餐紅燒牛肉麵。

  距離「山東餃子館」 (從西門町到臺北車站前)還有挺長的一程路徑,他們用行走走去。早在上星期起她媽媽即已不斷地稱美說:「『山東餃子館』的牛肉麵真真好食,『山東餃子館』的牛肉麵真是好吃呀。」雖而他覺不出來那牛內面是有多少好吃。

  在「山東餃子館」的店門口坐有那個肥大,黑油照油,象顆密汁黑棗似的老闆娘,填在管帳台兒後面。在她後面有三架保險箱圍起,她前面桌上圍著一盒小錢箱。所有進出的錢鈔一律出她手裡經過.她的腰間掛著一串銅鑰匙。他覺得她似乎全日徹夜都在鐵盒鐵箱圈圈之中,似乎她是四面鐵物的一部分。媽媽對她是羨豔極了。她一回家就不斷的道:「那老闆娘的命真好,要是能象她那樣整日拿保險箱圍起來,那人生該多幸福。人生應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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