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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會議在最緊張的氣氛裡進行,三個班的正副班長爭搶發言。山頭的一角上,發生著激烈的低聲的爭論,低沉的但是急迫有力的聲音,象打機關槍似的。每個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亮光,互相對望著。大家的臉都繃得很緊,聚精會神,渾身熱燙燙的。

  約摸有十來分鐘光景,會議結束,各自返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洪東才帶著一個戰士,急匆匆地奔下山去。

  土山頭上,集中了洋鍬,挖掘著通向敵人地堡的壕溝。泥土和石塊在洋鍬底下「咯咯咋咋」地響著、跳動著。

  三挺機槍安放到直對敵人地堡的槍口,不時地點放著一兩發子彈。王茂生的一支步槍對準敵人地堡的一個槍口,打著冷槍。

  已經捉到的二十多個俘虜裡的兩個,被帶到敵人地堡附近,掩蔽在一個打壞了的地堡後面,向敵人據守的地堡哀號般地喊叫著:「排長!繳槍算了!我們都繳了!」

  「排長!他們不殺我們!我受了傷,他們還給我包紮傷口!繳就繳了吧!」

  兩道半人深的壕溝接近了敵人的地堡,敵人發覺了,但是他們的槍口已被嚴密封鎖,設置在壕溝前面的障礙物,使他們不能得到火力射擊的效果。

  地堡裡的敵人恐慌、動搖起來,「嘰嘰哇哇」的受了傷的哭聲和爭吵聲,從地堡裡傳出來。

  洪東才和一個戰士背著兩個帶長杆的炸藥包,從山下跑了回來。

  「排長!繳槍吧!他們要用炸藥炸了!」一個俘虜高聲地顫抖著喉嚨喊道。

  「不繳!」地堡裡敵人排長的聲音,從槍洞口傳送出來。

  兩挺機槍對著地堡洞口,暴雨一般地猛射起來,安兆豐和洪東才班的一個爆破手,從溝裡爬到敵人的地堡近邊,推上了炸藥包。

  楊軍厲聲地命令道:「同志們!臥倒!炸死敵人!」

  兩包炸藥的導火索急速抖動,騰起了紫紅色的火焰。

  象大炮一樣,不,象急風暴雨裡的巨雷一樣,吼聲猛烈爆響,全山搖動,地堡的石塊炸得粉碎,碎石塊在黑煙彌漫和紫火沸騰裡飛跳起來,地堡炸毀了,地堡裡的敵人毀滅了。那個口喊不繳槍的排長和另外兩個士兵卻沒有喪命,他們三個從煙火堆裡爬了出來,慘叫著舉起兩隻沾滿了血污的發抖的手臂。

  「看你投降不投降?」

  「看你那個狗熊樣子!」

  張德來、馬步生和其他的戰士們紛紛地怒駡著。

  三八五高地戰鬥勝利結束。

  鄰近的山頭上的爭奪戰,還在激烈地進行著。

  林平、楊軍一面把捉到的二十多個俘虜和繳到的槍枝彈藥,派人解送到後面去,一面帶著隊伍,從三八五高地向南面四五〇高地——虎山左側的東孤峰前進。

  東孤峰上的敵人一個連,正向一排、三排作著最後的抵抗,二排趕到,立即接受連長石東根的命令,投入了戰鬥,繞道敵人的背後,肅清了山腰上的敵人一個班,搶上了東孤峰的峰頂。

  敵人的一個連被殲滅。在午夜十二點半鐘,石東根連完成了奪取兩個高地的艱苦的激烈的戰鬥任務。

  這是楊軍回到前方來第一個戰鬥的夜晚。

  他為這個夜晚的戰鬥生活所深深激動,他的心裡滋生起極大的、長久以來所沒有過的真實的喜悅,他在東孤峰峰腰上的窪子裡,斜躺在排長林平的身邊,聽著四面交響的戰鬥的聲音,望著各個山頭上火花的閃跳,他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熱浪滾滾的海洋裡。身子有點兒顛簸,心也跳得厲害,他眼前的重重迭迭的峰、巒、崮、岱,確像是海水的波浪一樣,波浪接著波浪,一望無際。

  「小楊!疲勞了吧?」林平輕聲地問他。

  「唔!好久不打仗了!」

  他感到疲勞,覺得腰酸,頭也有點暈眩,山、天上的星星和黑空,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旋動著。

  「明天,你到後面休息休息去!」林平拍拍他,說。

  他突然坐起身來,兩手向前伸起,對空中使勁地打了兩拳,說:「不用!你休息去!」

  「連長對我說了,要我們兩個輪班。不要把兩個都打累了,到緊要關頭使不出力氣來。」

  「那你先休息!」

  「你剛從後方回來,體力不行。」

  「大半年不打仗,只幹一個晚上就下火線?那還行?我的體力,沒問題!」

  說著,楊軍在山頭上跳蹦起來,抖抖身子,做出非常輕鬆、毫不疲勞的姿態。

  「你看!你捏捏看,我的身體養得多結實!」他一面說,一面把膀子伸到林平身邊,要求林平捏捏看。

  林平在他的臂膀上捏了一捏,覺得他的肌肉確很結實,便點著頭,「唔」了一聲。

  「我跟連長說去,我不休息,要輪班先輪你!」楊軍拍著林平的肩膀,孩子似地鼓著嘴巴說。

  下半夜,隊伍在東孤峰上度過,他們枕著槍桿,身上覆著繁星,飲著初夏之夜的涼風和潔露,挨擠著躺在一起。

  【六三】

  第二天的黎明時分,張靈甫下了最嚴厲的命令,對人民解放軍舉行最猛烈的反擊。

  瘋狂的敵人用最集中的炮火和最強大的兵力展開攻擊,企圖奪回昨夜失去的萬泉山和三八五、水塘崮、楊家寨、東孤峰等幾個高地。炮彈、子彈漫天遍野地飛舞狂嘯,上百架的飛機障蔽山空,炸彈成串地錐楔到石層裡和泥土裡,仿佛要把整個的沂蒙山毀滅似的。

  楊軍終於接受了上級指揮員的決定,在四五〇高地背後的山洞裡首先輪班休息,和他同時留在這裡休息的,有指導員羅光、四班班長張華峰、六班副班長王茂生和其他五、六個人。

  炮彈和炸彈連續地落到洞口外面,黃煙向洞口裡飛竄,陣地上的呐喊聲,隱約地可以聽得到。

  有幾個同志呼呼地睡著了。兼任黨支部書記羅光的眼睛半睜半閉,看著手裡小本子上的黨員名單,嘴裡喃喃地念著一個一個的姓名。張華峰到隔壁山洞裡的炊事房去幫助殺豬了。王茂生坐在洞口,手裡抱著過去是楊軍用的那支步槍,向天空裡張望著,不時地把槍舉起來,朝天空的敵機瞄準。

  戰鬥進行得十分激烈,楊軍很是焦灼不安。

  「指導員,不要派人到陣地上看看嗎?」楊軍低聲問道。

  「不要!」羅光隨便地應一句,還在看著他的小本子。

  「我去看看吧!」

  「不要去!」

  「我還是上去換林排長下來吧?」

  「晚上就挨到你上去!他會下來換你的!」

  楊軍渴望戰鬥,為戰鬥所誘惑,一顆充滿仇恨的心越來越不安起來。這時候,多種多樣的感覺絞繞在他的心裡。他覺得昨天夜晚打得不過癮,沒有殲滅到大量的敵人;他覺得只打了一個夜晚就輪到休息,仿佛是一種羞辱。他覺得秦守本比過去膽大,但是有些魯莽,他有點不放心,他覺得在昨天晚上的戰鬥裡,為了要掌握兩個班,他沒有能夠沖在戰士們的前頭,象在過去的許多戰鬥裡那樣,用自己的槍彈和刺刀痛快地殺傷敵人。可是,連長、指導員明白地交代他:「你的任務是幫助林平掌握和指揮一排人進行戰鬥,不同過去那樣,是一個班長,只要帶好十來個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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