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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這一仗打下來,蔣介石就走下坡路啦!」

  「我們一定支援你們!」

  不遠的地方忽然騷動起來,那邊又來了一支隊伍,面前的人群一窩蜂似地飛跑到那邊去。

  梁波和華靜被拋在河岸上,這也恰好,他們——特別是華靜感覺要有一個只是兩個人對談的機會。

  「就走嗎?」華靜低聲問道。

  「就走!我要趕上前頭的部隊!」梁波回答說。

  「這樣急?」

  「戰爭的勝負,常常決定於一個鐘頭,半個鐘頭,甚至是幾分鐘的時間。」他望望沙河的流水,皺一下眉梢,帶著憂慮的神情繼續說道:「這條河!就怕事情誤在這條河上!」

  「會水嗎?」

  梁波搖搖頭,拾起一塊石子扔到水裡,抖抖拳頭說:「拚命也得拚過去呀!乘木排子!」

  剛剛到達的偵察營營長洪鋒,跑到面前問道:「就過嗎?」

  「就過!」

  洪鋒跑走開去,梁波緊跟著走向渡河點的木排子那邊去,華靜跟在他的身後。他走得很急,她跟得很緊,腳下的沙石,「嚓嚓」地響著、跳躍著。

  「再想法子跟我們多搞幾個木排!後頭的隊伍還多得很咧!」梁波回過頭來說。

  華靜趕上一步,走在梁波的並肩,氣喘著說:「縣委書記、區長去搞了,伐樹來不及,也沒有什麼樹好伐,只好去動員下門板、拆房子!」

  「對!山東人犧牲自己的精神,是沒話說的!」

  「劉團長、陳政委他們在這裡,給我們幫助很大!」

  「馬家橋不打,你們不高興吧?」

  「有一點!」

  「不要緊!這一仗打好,回來收拾這幾個敵人!」

  「真的那樣,這裡的群眾就跟你們燒香磕頭了!」

  「用不著!請我們吃幾個小棗兒就行了!」

  「打完仗,到這裡來吃葡萄吧!」

  「好啊!再會吧!」

  說著,梁波已經走到渡河點,轉過頭來,倉卒地向她告別。

  梁波伸著手,華靜卻沒有伸出手去,她的臉色忽地陰沉下來,眼睛望著腳下,踏著灘邊的小石子,兩隻手扭在背後。

  她的神態,立刻地感應到他的心裡,他惶惑起來。仿佛做了一件對她不起的事情,他感到不安,他把一隻腳搭在木排上,一隻腳踏著沙灘,斜著身子,張大著眼睛,微皺著眉梢,呆呆地盯望著她。

  有一副鷹一樣眼睛的洪鋒,看到他們兩個人的這等神情,對身邊的戰士連連地擺擺手,低聲地說:「繩子拉好!等等!」

  「松繩!」

  梁波楞了一下,旋即下了命令,跳上了木排。

  華靜突然跳到水邊,兩腳站到水裡,伸出她的手去,在梁波的手給她握著的時候,她趁勁跳上了木排。

  「你上來幹什麼?」梁波問道。

  「我也過去!」華靜微笑著說。

  「你還是……」

  梁波的話還未說完,木排已經離開了河岸,顛簸著、搖晃著,順著激流向對岸斜駛過去。

  「大家坐好!」洪鋒喊叫著說。

  華靜坐在梁波的身邊,梁波緊拉著她的膀子,擔心著她,她緊拉著梁波身上的皮帶,擔心著梁波歪到水裡去。

  木排破浪前進,木排兩邊有一、二十個戰士在水裡沉下浮上地遊著,保護著木排上的梁波和其他不會游水的人。

  木排上的官兵們,下半身全在水裡,伏著的,全身埋在水裡,只把頭露在上面。華靜把槍上的練帶系緊,槍,掛在胸前,臉色有些緊張,但又充滿興奮快樂的神情,漾著傻氣的笑,迎著銀色浪花的飛濺。

  「當心啦!歪下去就喂魚了!」梁波說道。是逗笑,又是對她的關切。

  「這個河裡沒有魚。」華靜望著奔遊著的那些馬匹,微笑著說。

  一堆浪花猛撲上來,水,漫過許多人的頭頂,梁波和華靜的頭臉淋滿了水,水珠在臉上、身上川流著。

  有些人,連梁波也是一樣,吃了一驚,沉下臉來。

  華靜卻「咯咯咯咯」地笑著。

  木排顛簸著越過了中流,它的前端擱上東岸的沙灘。

  華靜和梁波站在柔軟的沙灘上。

  「就跟這個木排再回去吧!」梁波輕聲地說,又向她伸出告別的手。

  華靜的手又沒有伸向梁波,它探進內衣胸前的衣袋裡,摸出了那封信來;(她很慶倖沒有沾濕。)不知怎麼的,探取那封信的時候,她很沉著、鎮定,待拿到手裡以後,卻現出了驚慌,立刻脹紅了臉,手也微微地發抖起來。

  「是什麼?」梁波輕聲問道。

  她正在想著什麼,答不出話來。她現在的心裡是怎樣的一種情味,他是不理解的,只是茫然地望著她。

  華靜的身子沉重起來,兩隻腳深陷到虛沙裡去。信,緊緊地捏在手裡。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去,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看看他,她的心和手都在顫抖著。

  梁波的馬牽了過來,警衛員馮德桂牽著馬,站在岸上呆望著他們。梁波正要轉過身去,華靜猛地把手裡的信擲給了他。

  「再見吧!」華靜突然高聲地說。

  茫然的梁波感到一種突然的襲擊,他的眼前閃耀著一道金光。他把那封信小心地塞進了還沒有濕透的胸口上的衣袋裡。仿佛他已經洞悉到信裡的秘密,感受到幸福似的;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含蘊著笑意的紅暈。

  「我走了!」梁波握著她的手,感情激動地大聲地說。

  「再會!」華靜也大聲地說,象那天深夜寫好了這封信以後那樣輕輕地笑著。

  「聽說你上了火線,那很好。可不能太莽撞呀!區委書記要掌握全面工作,帶兵打仗不是區委書記的具體任務!……」梁波帶笑地說。他的語氣、神情,象上級首長對下級幹部,又象兄長對待弟妹,也象愛人對待愛人似的,嚴肅、懇摯而又親切。

  華靜笑笑,放開了梁波的手,跟著他走到岸上。

  「上馬吧!」華靜揚著手說。

  梁波走了幾步,回頭望望她,才跳上濕淋淋的馬背。

  走了,他揚起小樹條兒,鞭策著他的花斑馬,奔上了陡斜的蜿蜒的山道。

  塵土高揚起來,直向東北角上隱隱的山嶽地帶卷去。

  她獨自地站在河岸上,向梁波的去向呆呆地望著,重迭的山阻隔了她的視線。不知是什麼緣故,她的手又一次地探入到衣袋子裡。「哎呀!」她發覺袋子裡的信不在了,不禁微微地驚悸了一下。

  「啊!是給了他了!」她心裡又這樣自言自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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