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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經過與地委、縣委負責人研究計議以後,團黨委書記陳堅召開了團委會,決定拔除這個釘子消滅據點裡的五個連的敵人。

  向軍部請求批准和電報,火速地發了出去。

  部隊裡展開了戰前準備工作。

  地方上支援前線的熱潮,火一樣的迅速地燃燒起來。

  天空有些昏暗,丘陵地帶的夏風,揚起陣陣的風沙,象戰鬥已經到來的樣子。

  道路上走著匆匆忙忙的人們。

  走在人群裡的區委書記華靜,尖斗笠掛在背後,赤著的腳上穿著一雙麻繩和雜色布條編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翹起,象個象鼻子,鼻尖上抖動著小小的紅絨球。老是飄飄忽忽礙眼打臉的頭髮,給藍布條兒管束在腦後。脖子裡系著本地出產的一條青布面巾,顯得烏光發亮的駁殼槍,斜插在圍紮著黑布帶的腰間。大紫色的絲線槍練子,在她的肩上發光,像是一串亮珠。長長的槍練穗子,拖掛在腰眼下麵,飄蕩著。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輕快。烏黑透明的眼珠,閃動著光輝,向前方正視著。

  從她的神態看來,戰鬥勝利的預感,已經在她的心頭敷上了歡樂的光彩。

  她的溫存而又倔強的白果臉上,帶著掩藏在深處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著。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隊熟悉道路的嚮導員和四百多人組成的救護傷患的擔架隊。

  在團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隊伍休息下來。

  華靜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陳堅的眼簾裡。

  「哎呀!你們的動作真快呀!」陳堅舉著手讚揚說。

  華靜向土坡上面走,陳堅走向土坡下面來,兩個人在坡腰上相遇,並排地站立著。

  陳堅象檢閱似地看著嚮導隊和擔架隊。

  許多擔架是門板做的,許多是新伐的樹幹做的,有些是結著繩網的老擔架。擔架員們的腰眼裡,有的掛著小水壺,有的掛著水瓢,每人肩上掛著飽飽鼓鼓的糧袋子。其中有幾個人的身上還背著槍。

  「他們還帶槍?」陳堅指著背槍的問華靜道。

  「那是河東來的,他們喜愛打獵,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獸,遇到敵人也能打!那個身材矮的,去年一個冬天打了四十一隻野雞、九十只兔子,大家稱他是『鳥獸閻王』!」

  「叫這個外號!」陳堅覺得奇怪,哈哈地大笑著。

  「他們總是喜歡給人起外號。」華靜隨口地應著說。

  「聽說打仗,他們都很高興嗎?」

  「高興極了!很多人聽說打馬家橋,飯碗一推就來了。他們高興,我也高興!」

  陳堅笑著,看到華靜那股興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樸實又漂亮的裝束,心裡不禁暗暗地讚歎道:「好個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點收了支前隊伍,對華靜說:「你也高興得沒吃飽飯就出來工作的吧?到裡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勞的華靜,隨著陳堅走到院子裡,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著茶,隨便地談著關於戰鬥動員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剛剛開始結實,葉子長得很繁密,象篷帳一樣,綠蔭深濃地籠罩著半個院子。她來過這裡,在這裡和陳堅、劉勝他們談過話,她那封給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這個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陳堅手裡的。

  陳堅到屋裡打電話的時候,不知是什麼緣故,華靜的心頭受了突然的觸動,眉梢輕輕地皺了兩皺,臉上微微地發起熱來,惶惑地沉思著,神情上顯得有些不安。

  陳堅從屋子裡出來,她站起來要走,說還有事情,得趕快回去。但又象還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嘴角上漾著一點羞澀的微笑。

  「我那封信?」她輕聲問道。

  「打過仗,解送俘虜到軍部去,替你帶去。」陳堅回答說。

  「還給我吧!」

  「不會失落的,請你放心。」

  華靜的臉給紅暈罩住了,雖然陳堅說話的時候,沒有露出絲毫取笑的意思和表情。

  她咬著嘴唇,臉色又變白過來,喃喃地說:「我想重寫過,前天寫得很匆促。」

  陳堅猶豫著,他不想把信還她。他不明白華靜跟梁波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是朋友,還是愛人。但不管是兩種關係的哪一種,他覺得都是可喜的事。他怕華靜發生什麼心理變化,動搖她對梁波的友誼或者愛情。

  「一定替你帶到。」陳堅誠摯地說。

  「我重寫以後,還是請你跟我轉去。」華靜表示對他的信任,又喃喃地說。

  和她見面不過兩三次的陳堅,只是到屋裡拿出那封信來,交還給她。

  華靜走了,腳步走得很亂,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陳堅把她送到村口,實在由於生疏,沒有深話好說,但總覺得這是個不小的遺憾。要是這封信真對梁波與華靜的關係有促進增強的作用,到了他的手裡又從他的手裡被收了回去,他豈不要深深地負疚在心?

  「我是你的同志,是團政治委員,轉送一封信,是可靠的!」

  陳堅拿出他的政治身分含笑地說。

  「我從各個方面都是信任你的!」

  「那,信還是交給我吧!」

  「重寫過,再交給你,請你不要誤會!」

  華靜伸出她信任陳堅的手來,實實在在地握了一握。

  陳堅又站上土坡。

  華靜隱沒到麥浪裡去了。

  灰暗的頂空陡然發起亮來,而沙河上游——東北方的天空,卻高懸著黑洞洞的長龍般的雨柱。

  他看看表,是下午四點半鐘。

  是雷聲還是炮聲,他聽辨不出,隱隱約約的,好象是來自東北方的,又好象來自東南或正東方向。再聽一聽,又好象是在西面和南面。

  這些徵候,使他有些疑慮,又加上華靜從他的手裡討回了那封信去,他的思緒便不能不紛亂起來。

  他在土坡上面坐下來,搔著頭髮,望著天空。

  機要員走到他的身邊,給了他一份軍部的複電。

  他看過電報,吃了一驚,把電文重看一遍,眉頭頓然地鎖了起來。在電報上草率地簽了名,把電報還給了機要員。

  他立即回到屋裡,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抓起電話簡要作戰股,接電話的是個運輸員,說人都到前方去了。

  電話搖到與敵人最近的一營營部,鈴響了許久,才有人來接電話。

  「你是誰?」陳堅問道。

  「你是誰?」對方反問道。

  「我問你的!」

  「我問你的!」

  陳堅心裡有急事,這個接電話的人,偏偏又在電話裡跟他磨牙鬥舌。

  「我是團政委!」他氣怒地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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