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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許是叫我們去摸敵人屁股的!」

  「十成八成是去攻臨沂!」

  有些幹部和戰士提出了自己和別人都無法回答的問題,也有的在作著自以為滿有把握的估計和判斷,像是諸葛亮似的。

  腳步越走越慢,仿佛腿上又縛上了沙袋,落下去很沉重,提起來很吃力。

  又有人在開玩笑、說怪話了:「當官的一張嘴,小兵癩子兩條腿!」

  出乎大家意外,走了約摸三十來裡,天剛夜半,就進莊子宿營了。

  「排長!解背包不解?」秦守本向二排長林平問道。

  「不解!天一亮就出發!」站在連部門口的林平回答說。

  秦守本察覺到林平的神情有些不愉快。林平在回了他一句以後,就走開了。

  秦守本正要回轉身子,忙著抱禾草打鋪的田原從屋裡出來,他迎上去說:「文化教員!你做的新歌,打七十四師的,抄給我好不好?」

  「新歌?打七十四師?」田原咕嚕著說,忽而他覺得自己的語氣神情不對,又連忙轉過口來,強笑著說:「還沒有做好,隔兩天教你們唱!」

  說著,他匆匆地走到草堆邊去。

  從田原的話裡,秦守本感覺到味道不對。「隔兩天教你們唱!」難道不打七十四師了嗎?他很想走到連部去問問連長、指導員,正猶疑著,抱著一大捆禾草的李全和驚嚇的語氣對他說:「秦班長!還不趕快去睡覺?明天的路程……」

  李全截斷下面的話,向屋裡走去。秦守全趕上去拉住李全,親熱地低聲哄問道:「我們兩個感情不錯,告訴我,明天的路程怎麼樣?」

  「我不能自由主義!」李全拒絕他的要求,板著臉說。

  「等一會,我還能不知道?不說拉倒!」秦守全裝作不樂意的樣子說。

  李全覺得這倒也對,他是班長,又是萊蕪戰役的一等功臣,明天走多少路,還能不讓他知道?於是抬起手來,用拇指和食指在秦守本眼前晃了個「八」字。

  「八十裡?」秦守本吃驚地低聲問道。

  「唔!」

  「向東向西?」

  李全的手朝西南角上一指,便抱著禾草捆子跑進屋裡去。

  秦守本的眼睛朝西南角上黑洞洞的天空,呆望了許久,心裡很是惶惑不安。會上西南去嗎?上那裡幹什麼呢?他離開連部門口,默默地盤算著,默默地走回到班裡去。

  他搖搖腦袋,「這個小鬼!定是胡指亂劃,弄不清東、西、南、北!」他心裡懷疑著說。

  遇到問題,他總是去找張華峰、張華峰和他的全班的人都已經睡了。那個大長個子馬步生的鼾聲,像是從肚子底下抽吸出來似的,又長又響,使他吃了一驚,退了出來。

  他自己班裡的人也睡了,副班長王茂生用一條毛巾複在臉上,遮著燈光,沉沉地睡著。只有一個張德來,在燈光底下撫摸著腳板上指頭大的水泡。

  張德來在吐絲口戰鬥裡受了驚嚇,當時有點神經失常,近來好了。可是,本來是個悶雷性子,不愛說話,這些天來卻是很愛說話了,仿佛心上的竅門給炮彈震開了似的。

  「班長!你看!一門榴彈炮!打七十四師用得上吧?」張德來指著腳板上的大水炮,粗聲粗氣地說。

  秦守本制止著他,叫他不要弄破了水泡。

  「弄破了,走路痛得很!」秦守本瞧瞧張德來又闊又肥的腳掌上的水泡,搖搖手說。

  「明天還要走?」張德來苦惱地問道。

  「要走!秦守本躺下身子回答說。

  「多遠?」

  「多不到一百,少不下六、七十!」

  「走這多?」

  「不要緊!走不動,背包給我!」

  睡了,張德來吹熄了燈火。

  秦守本睡不著。他心裡的問題沒有解決,上西南幹什麼呢?一下子就下去八十裡!這個人的心裡盛不住什麼東西,有個問題,總是要求馬上解決,不然,腦子裡就日夜打架吵鬧,弄得自己神魂不安。

  王茂生翻了個身子,他當是王茂生醒了,想和王茂生聊聊,王茂生卻還是舒坦自如地睡著。

  外面起了大風,原就是隱隱約約的炮聲,給風聲完全壓服下去了。

  接著是猛然來到的一陣暴雨,院子裡的瓦缶、瓦盆,給雨點打得發著「當當」的響聲,象敲小鏜鑼似的。接著,屋後溝裡的水,「嘩嘩」地響起來,隨後,又突然響起「喀喳喀喳」的閃電磨擦聲和震天動地的雷鳴。

  整個的天仿佛要倒塌下來似的。

  許多人給風、雨、雷、電驚醒過來。

  秦守本卻反而睡著了。他的心思給風聲、雨聲、雷聲卷走了。他根據長久以來的經驗,認為這樣的天氣,沒有緊急的戰鬥任務,是不會行軍的。

  可是,他沒有算准。這一回,事情出乎尋常的,隊伍不但要冒雨行軍,而且出發八九天來一直不用的軍號聲,突然在潮濕陰暗的天空裡抖蕩起來。

  前後左右的村莊上,緊接著響起號聲,仿佛在部隊休整的地區一樣。

  秦守本和許多人一致地作了這樣肯定的判斷:離敵人遠了,七十四師是打不成了。

  雨勢減弱,但還沒有放晴的意思,天空裡一片暗糊糊的陰森氣象,雨還在落著。

  說情況緊張吧,吹軍號,白天行軍,不怕暴露部隊的行動秘密。說仗打不成了,情況不緊吧,要冒雨行軍。而且連長公開宣佈:「今天行程是八十裡!」許多「諸葛亮」象秦守本、洪東才他們都默不作聲,感到茫然。

  隊伍披著綠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這裡的路,奇怪得有時候叫人高興,有時候卻又叫人苦惱。

  忽而一段黃裡發紅的油泥地,一腳踩下去,就拔不起來,這只腳快拔起來的時候,那一隻腳又深陷下去,必須兩隻腳在泥窟裡歪轉好久,把泥窟歪轉大了,才能拔出腳來。正因為要用力搖晃歪轉,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幾乎連膝蓋子都陷沒到泥窟裡去,這樣,腿腳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滿著黃裡帶紅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鬆的黑土路,腳板簡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來,腿腳就釘滿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腳不象腳,粗腫得象個冬天的柳樹幹。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黃沙土路,赤腳踩上去,像是踩著呢絨地毯,使人產生一種舒適的快感。可是,這樣的路在這一帶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難走難行的黑土路和黃油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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