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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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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本在沈振新來到不久,就悔恨自己發言過早,沒有在軍長的面前說說自己的意見。現在,軍長似乎也覺得沒有聽到他的發言是個遺憾。秦守本的心裡原還有些意見要補充說說,在這個當口。再發言的內心衝動便更加強烈起來。於是亮亮嗓子說:「我再補充幾句。剛才王茂生說,再打幾仗就打到他們家鄉海門去,我說,我們還要打到江南,打到我們天目山去。我跟張華峰前天接到我們楊班長的信,他說他的爸爸給反動派打死了,他媽媽給關在監牢裡。我要求軍長調楊班長回到前方來,他的傷口已經好了。要是他這一回在這裡,還當我們班長,我說,我們班頂少頂少要多抓三百個俘虜,吐絲口那個敵人師長,身上長翅膀也飛不掉!我一講話,就要提到我們仇人七十四師,我們現在有了大炮,一定要跟七十四師再幹一下!把它幹掉!我還有個意見,羅指導員頭上受傷,不算重花,也不能算輕花,不該留在火線上!他要是當時就下來,我看,現在用不著住到醫院裡。還有,我這回兩次跟王茂生去捉敵人師長,沒有很好地掌握全班,是個人英雄主義。王茂生打死了敵人師長的馬,敵人師長從馬上栽下來,我當是他把敵人師長打死了,捉不到活的,我發了他的脾氣。他是黨員,涵養好,我要檢討,要向他學習。」 秦守本說話有些慌亂,但態度自然,表現了內心真實的感情。說到七十四師,他的牙齒不由地咬緊起來,提到楊軍的來信,他就臉色陰沉,充滿深刻的仇恨,批評到自己的時候也使人感到他的態度懇切。他這次的發言,在軍長、團長、團政委和大家的心目中,都留下了鮮明深刻的印象。 沈振新保持著滿意的沉默,注視著會場上情緒的變化和發展。他的銳利的眼光,照遍著整個屋子裡的一切,在每個人的臉上捕捉著透露他們內心情感的表現,仿佛是一個最有經驗、又最負責任的導演,在聚精會神地監督和觀察演員們正在進行的戲劇表演似的。 秦守本剛坐下去,手象樹林似的舉起來,許多人站立起來,叫著爭搶著要發言。這種情緒沸騰的情形,使主持會議的石東根感到驚異,又感到困難。他在站著的人們當中注視了許久,也沒有能夠指明讓哪個人發言。不知是誰在人叢裡叫了一聲:「讓四班長發!」 於是,許多人坐了下去。 四班長張華峰是個堅定、穩重而又謙和的人,個子很高大,長方臉,有一對黃亮亮的眼珠和兩個略向前招的大耳朵,嘴唇很厚,說話的聲音低沉,但是乾脆有力,身體的各個部分長得勻稱,坐下來很端正,站著很有分量,像是一棵搖撼不動的粗壯的樹幹。 他態度沉靜地說:「炊事班這一回搞得好,不誤大家有飯吃,饅頭送到火線上。他們拿手榴彈跟扁擔捉了二十七個俘虜,消滅了敵人一個排!擔架工作也比漣水戰鬥做得強,沒丟一個傷患,搶得也快。文化教員、衛生員都有功勞。連部小鬼李全,給炸彈打得埋到土裡,爬出來的時候,手裡還捏住從營部帶回的信,是個有種有膽的小傢伙。沒有這些同志做了這麼好的工作,我們戰鬥班怎麼也打不好仗。提到『火燒屁股』,二排長的意見我同意,連長非常勇敢,遇到情況很果斷,就是性子急,他一急,人家心裡就發慌。提到打七十四師,不消滅七十四師我心不甘,死了我眼也不閉! 「我們班一個剛補進來的解放戰士說:『他們能打敗三十六,打不敗七十四!』聽了他的話,我是個不好生氣的人,心裡也生了氣!我跟他談過兩次話,他還是不服,恐怕把七十四消滅給他親眼看見,他才會服貼。秦守本說這個敵人比七十四師好打,我也同意。要曉得,這回戰鬥跟漣水戰鬥不一樣,這一回是我們攻,敵人守,那一回是敵人攻,我們守,兩回不一樣。要是七十四師守,我們攻,恐怕七十四比三十六強也強不到天上去!我說得過多了。還有一點,就是說敵人是蒼蠅、兔子,我又同意又不同意。一個敵人跟我拚小插子,好容易才幹掉他!那個傢伙,不象狼,也象條瘋狗!我還要說一句的,就是山東的老百姓不比蘇中、江南差,小米給我們吃光了,草也燒光了,一句怨言沒有……我的缺點很多,只顧自己一個班,沒有幫助五班,五班俘虜捉得少,因為我沒有幫助他們,要把我們班撥兩個戰士給他們,他們戰果就會大得多……我講的不對,大家批評。」 張華峰說得那麼有條有理,不慌不忙,有分寸,又有感情。好象不是一個戰士,而是個很有智慧、有見解的軍事家兼政治家一樣。沈振新和劉勝、陳堅以驚歎的眼光,互相對望了一下,不自禁地和屋子裡所有的人,一齊熱烈地鼓起掌來。 攝影記者敏捷地把這個場面拍了下去。 到了這裡,會議很自然地達到了高潮的結尾。 石東根也很興奮地宣佈散會,下午兩點鐘再繼續開。 班、排幹部們湧出了會場,編輯、記者緊緊地跟蹤在張華峰和秦守本、王茂生他們後面,擁擠在人群裡。 留坐在小屋子裡的沈振新對石東根說:「沒有幹部沒有人才?這些不是幹部不是人才嗎?你這個連不錯呀!」 「腳不錯,就是我這個頭不行!」石東根搖搖頭說。 沈振新笑笑,輕聲地說:「頭也不錯,就是有時候有點頭昏眼花!」 「酒,我這輩子不吃了!」石東根以為軍長是批評他吃醉了酒,宣誓般地說。 「你能不吃酒,頭昏病就好了一半。」沈振新又笑著說。 石東根感到窘困,呆呆地站在那裡。 沈振新轉臉對劉勝、陳堅說:「也怪你們,拚命灌他幹什麼?」 劉勝、陳堅認過地淺笑著。 沈振新他們滿意地走了,留下黃達和胡克兩個,要他們一定要幫助石東根把戰鬥總結寫好。 石東根送走了首長們,朝床上一躺,兩隻手枕在頭底下,吐出一口長氣,對黃達、胡克尋求同情似地說:「黃科長、胡參謀!在我們這個連,連長真難當呀!」 「怎麼難當?」黃達問道。 「你看,排長、班長都有一套呀!能說會講呀!就是我這個連長落後!」 「是你領導、教育得好呀!手、腳是聽頭腦指揮的呀!」 石東根坐起來又躺了下去,仿佛他從黃達的話裡,嗅到了香氣和甜味,黃達正是觸到了他的癢處似地忍不住地笑了笑。簡直和一個孩子一樣,他忽然又苦惱起來,笑容在他的臉上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民主!下次打仗,叫我怎麼指揮?」他搔搔頭,嗟歎了一聲,咕咕嚕嚕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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