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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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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躲到山溝裡、地窖裡,聽說你來了,才爬出來的啊!」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要打的吧?可要把他們打走!比日本鬼子還凶上十倍呀!」 梁波曾經是地方軍區司令,率領部隊在這一帶地方打過遊擊戰,老鄉們熟悉他、愛戴他。現在,在苦難到來的時候,敵人到了他們面前,他們對這個別離已久的軍事長官,表現得非常親切、坦率,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村長的母親葛老大娘的眼淚——是悲苦的,但也是熱情的——從紅紅的眼角,流過兩腮,一直滴到衣襟上。 「真是盼你們來,想你們來啊!你們不來,我們可怎麼好啊!」葛老大娘象母親樣地拉著梁波的膀子,抖動著臉上的皺紋說。 「老媽媽!不要難過!我們要把這個敵人打掉的!」梁波高聲喊叫著,對葛老大娘勸慰地說。 「就靠你了!就靠你了!」葛老大娘揉幹了眼淚說。 「我一個人有什麼用?靠大家!靠你們!」梁波對葛老大娘,也對著眾人說。 「是瘦了一點!」 「多辛苦!還能不瘦?成年操心勞神!」 「神氣還是從前的神氣!眼珠子還是那樣雪亮!」 「哎呀!多了幾根白頭發!老還看不出老!」 梁波在老鄉們的面前一站,幾句話一說,老鄉們惴惴不安的心,便平定下來。 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從來就是他們的保衛者,在保衛他們的鬥爭裡總是要獲得勝利的。這個不移的信念,在他們的心頭複現出來,他們面容上的愁絲苦縷頓然消失。對他們親人一般的梁波,仔細地端相著,從他的腿腳到他的眼睛和頭髮。用最親切的語言,談論他,祝福他。 這個生動的場面,使梁波在寒冷中感動溫暖。他感覺到他真像是一個久遊在外的人,一旦回到了故鄉,會到了親人——自己的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和知己的朋友一樣。痛苦和死亡的魔鬼,正在人們的面前瘋狂地手舞足蹈,威脅著人們的生存和幸福,人們焦急地迫切地要求保障和拯救,從葛老大娘多皺的臉上的淚痕,從人們驚惶的眼色,顫抖的聲音,懇切的悲酸的言語,梁波的內心,在這個短短的時間裡,有了深刻體會。 「不要怕!國民黨蔣介石不比日本鬼子更厲害!我們大家齊心合力,一定能打敗他們!這一次,把國民黨蔣介石連根刨掉,日子就好過了。老大爺們,老大娘們!這一次仗打完了,再把生產搞好,你們就享長福了!」梁波思慮一下以後,以充滿信心的語言,對人們鼓舞著安慰著說。 人們,尤其是老人們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托你的福啊!」 「你們回去吧!讓他歇歇!人家走了一夜,剛到這裡!」葛成富邀趕著眾人說。 「成富啊!你也去歇歇,一天一夜沒歸家,眼都熬紅了!」 葛老大娘子對子說。 外面有人說:「華同志來了!」 眾人朝旁邊一閃,銀灰色的圍巾包著頭的華靜走了進來。 「這多人在這裡幹什麼?開會?」華靜取下圍巾,茫然地問道。 「小華,是你呀?」梁波笑著說,伸出他的手來。 華靜扭轉臉去,目光在梁波的臉上停住了好一會兒,然後和梁波緊緊地握著手,驚叫道:「梁司令!是你?真想不到!」她高興地跳了起來。 「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咧!」梁波微笑著說。 人們神秘地輕輕地蹓了出去。 「在這裡工作?」梁波問道。倒了一杯茶給華靜。 「是的。」 「這個熱鬧可給你看上啦?」 「什麼熱鬧?」 「打仗!雙方幾十萬人啦!比打遊擊可熱鬧得多呀!」 「看你們登臺表演吧!」 「你也是個重要的角色!」 華靜理理頭髮,喝了一口茶,眯著她的細小的但是有神的眼睛說:「我呀?跟你們跑龍套,就怕你們不要!」 「過分的謙虛!戲裡沒有青衣、花旦,有什麼看頭?」 「人家說你是個愛開玩笑的人,真是一點不假。」 梁波停止了談笑。這時候,他才在這個二十四、五歲的幹練的女人身上、頭上、臉上,轉動著他的銳利的眼光。華靜羞怯地避過臉去,手裡撫弄著圍巾,一口氣把一碗茶喝完。 華靜和梁波曾經見過幾次面,那是她在部隊裡當記者的時候,訪問過梁波,聽梁波談過戰鬥故事。雖只是三、四次談話,她的心裡卻烙下了難忘的印象。她認定這個男子是個出色的革命家,也是最富有生活趣味的人。他講故事,總是那樣生動得使她吃驚,她認為把他稱為一個口頭文學家,完全是恰當的。講到夜晚的景色,天上的星和月亮,樹林裡有夜貓子號叫,水是有亮光的,沒經驗的戰士們,往往當作平地幹土踩下去,把鞋子襪子弄得泥濕汙髒。 講到山,山上有什麼樹,草是青的還是枯黃的,山道的斜坡是陡險的還是平坦的,是石山還是土山,石頭是白的、紫的,還是紅的;講到戰鬥,他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地描繪,把那些戰鬥英雄的動作,聲音,以至是圓臉還是方臉,身材高、矮、大、小,手裡的刺刀怎麼拿的,和敵人扭抱一團怎樣地摔、打、滾、跌等等等等,說得清清楚楚,就象說書人說「武老二」一樣,使你越聽越有味,越想聽下去。他這樣講,她完全用不著動筆去聽一句記一句,因為每一句都刻到她的心坎上,使她怎麼也忘記不掉。華靜長時期的愛慕著這個人,因為她的工作變動,失去了以記者身分和梁波接近的機會,她認為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雖說,她離開軍事記者的職務,來到地方黨委工作已經兩年多,和梁波不見面也是兩年多了,但卻不曾忘掉梁波留給她的明朗深刻的印象。她覺得她今天見到的梁波,好似比兩年前更年輕一些,估計不會超過三十五、六歲。梁波頭上新增的幾根白髮,她完全沒有去注意,她在竭力地從梁波身上發現年輕的標誌。 她對她的眼力,有著頑強的自信。在她的眼裡,梁波的眼光比過去更加尖銳了,不然,她怎麼會發生畏懼呢?梁波的眉葉,也比過去烏濃得多,額角上的皺紋也少了幾條,黃裡稍稍發黑的膚色發著健康的光亮。尤其是,在這個戰爭空氣嚴重的時候,他還是那樣談笑自如,真使華靜不能不覺得他的身上具有一種誘人的魅力。 華靜是個「奇怪」的與眾不同的女子,梁波曾經聽到什麼人說過。她活躍、聰穎、有才氣。她能夠和任何男子接觸、談笑,但誰也侵犯不了她。好幾個年輕的漂亮的有才幹的人曾經向她求愛,都遭了她的拒絕,她沒有對誰宣稱過,但她自從懂得戀愛的時候起,早就打定這個主意:愛人由她自己去選擇,而不是由別人來選擇她。「小華,不要再頑固了!」「華靜,在愛情問題上和工作問題上一樣,不能驕傲!」她的女朋友們曾經勸說過她,她說:「這不是頑固,更不是驕傲!」 總之,她沒有懷疑和動搖過她那十分自尊的態度。 現在,不知她是在自己選擇呢,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在梁波的面前,她沉默了好久,而梁波好似洞悉了她的內心奧秘,有意任她進行選擇的思考似的,也甘願讓這一段時間在沉默裡度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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