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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幾個孩子啦?」他笑著問道。

  「現在,……還一個沒有。」沈振新言語吞吐,但又帶點笑意地說。

  「就要有啦?什麼時候請我吃紅蛋啦?」梁波放開嗓子,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聲未斷,黎青手裡提著個小藤包走了進來。梁波一望,料定是沈振新的妻子,笑聲不禁更加放大起來,說道:「嘴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個陌生的人毫無拘束地大聲說笑,使黎青感到有些窘迫,面孔立時緋紅起來。拿著小藤包不自然地站在門邊,好似又想退出去的樣子。

  沈振新把他們介紹了一下,兩個人握了手,黎青才把藤包放到條几上去。

  黎青坐到桌子邊來,默默地吃著飯。梁波看到黎青受拘束,感到自己有點冒昧,便不再說笑,默默地望望黎青,又望望沈振新。

  「你咧?老婆、孩子呢?」沈振新問道。

  「我嗎?廟門口旗杆,光棍一條!」梁波回答說。

  黎青噗嗤地笑了出來,眼睛敏捷地瞄了瞄幽默的梁波。

  「就想個孩子,老婆,倒不想。」梁波歪著頭,對黎青打趣地說:「你生個雙胞胎吧!送一個給我!」

  黎青瞪了沈振新一眼,羞澀的臉上又泛起了紅霞,沒有答話,埋頭大口地吞著飯。

  「幹什麼工作?聽說是醫生?」

  「消息很靈通。」黎青鎮靜下來,輕聲地說。

  「那好,有病請你醫。」

  「愛說笑話的人是不會生病的。」黎青微笑著說。

  被幾杯酒染紅了臉的梁波,看到黎青的儀錶端莊而又大方,容貌美麗,性情好似也很淑靜溫存。在這樣一個女性面前,他情不自禁地感慨起來,把面前的一杯酒,一口飲了下去,說:「小生三十五,衣破無人補。我呀!跟四十挨肩啦!」

  黎青笑了一聲。把梁波的杯子斟滿了酒,走了出去。

  吃過飯,沈振新把部隊和主要幹部的情況,向梁波簡略地談了一番。點燈以後,梁波便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你把什麼話都告訴人家!」黎青斜躺在床上對沈振新說。

  「我們這些人,就是這樣,一、二十年沒見面的朋友,一下子碰到,就無話不談。象你們,成年到頭在一起的同志、朋友,甚至是夫妻,還有話不談。」

  「什麼話我瞞了你的?愛人懷了孕也要宣傳!」黎青坐起身來氣惱地說。

  「這點小事,又生氣啦?」沈振新拿了一把蜜棗給她。

  黎青吃著棗子,問道:「山東帶來的?」

  「好吃吧?以後天天有得吃!」

  兩天以後,隊伍就要向山東地區繼續撤退,沈振新、丁元善這個軍,七天的行程已經安排停當,決定把軍的野戰醫院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在前方,一部分組成後方醫院,和軍械修配廠一同安置到後方深山裡一個固定地方去。後方醫院和司令部就要分開行動,黎青和沈振新也要在這個時候離別。為了醫生的職務和她自己的身體,她需要到後方去,她所長久遺憾的事情,是沈振新這個人,愛是十二分地愛她,就是和她沒有心談。打仗的時候兩個人不在一起,那不用說。戰鬥結束,比打仗的時候還要緊張,成天成夜開會,忙著工作。有一點空,又要下棋、打撲克玩,也沒有什麼話和她談談。她甚至感到這是和一個高級幹部結婚的無法解除的苦惱。

  有時候,她竟懷疑工農出身的幹部,尤其是工農出身的高級幹部,是不是真的懂得愛情。現在,她要到後方去,估計起來少說也得年把才能再聚到一起。南邊大塊的地方被敵人佔領,部隊還要大步後退,在她想來,戰爭的前途,遙遠而又渺茫。昨天下午,她知道了消息,部隊就要北上,要分前後方,醫院要和軍部指揮機關分開,這就使她生起和沈振新細談一番的想頭。她在昨天夜裡,把她的最喜愛的青色的絨線背心拆掉,連夜帶晝,打了一條圍內,準備把它送給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時候,感到她留給他的溫暖。

  談些什麼呢?又不知從哪裡談起。她覺得身子疲勞,心裡鬱悶。兩眼望著屋樑,躺在床上。

  「你們什麼時候走?」沈振新問她。

  「明天下午,你們司令部只是催我們快走呀!」黎青不愉快地回答說。

  「你要注意身體。」

  「在平時也好,偏偏在戰爭緊張的時候,要生孩子!」黎青煩惱地說。

  「到了山東,要打一些苦仗、惡仗,生活也會遇到很多困難。沒有法子,敵人逼著我們這樣。這是第三次內戰,經過這次內戰,把蔣介石徹底打垮,孩子們就不會再遇到內戰了。我相信你能夠堅持鬥爭,但又擔心你在遇到嚴重情況的時候撐不住。你快是孩子的媽媽了,又是共產黨員,革命幹部,前幾天你勸我不要糟蹋身體,現在,我也要勸你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會這樣做的,你放心!我不安的,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苦。我到後方去,你在前方,我們分在兩處,我不能照護你一點。」黎青有些悽愴地說。

  「用不著你擔心!」

  「離開你,生活的艱苦,我可以經受得住。擔心的,是你有時候太任性。」

  「太任性,是有害的。但是在,敵人面前,在困難面前,絕對不能低頭!到山東去,是撤退、釣大魚,不要看成是我們的失敗。以後,你可能還會聽到不愉快的消息。不管到什麼時候,你千萬不要動搖這個信心: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戰爭是一定要勝利的。」

  黎青從床上坐了起來,沈振新堅定有力的語言,掃除了她心頭的暗影,她拿過小藤包來,取出青色的圍巾,掛到沈振新的頸項裡,說道:「有人說山東天冷,耳朵、鼻子都要凍掉的!」「這是一些南方人說的鬼話!他們不肯上山東!聽他們的?過雪山、草地,我也沒有凍掉耳朵、鼻子!」沈振新摸著耳朵、鼻子笑著說。

  「冷總還是冷的,圍巾總不能不需要!」

  沈振新把圍巾試圍了一下,黎青滿意地笑著。

  他們談了許久。這時候的沈振新,和黎青一樣,有一種深沉的惜別情緒。他不厭煩地向黎青問起工作上有什麼問題沒有,和同志們的關係怎麼樣,思想上還有什麼顧慮等等,直到夜深,他們還在一邊清理箱子裡的衣物、檔,一邊情意親切地談著。

  黎青認為這個進入了初冬的夜晚,幾乎是他們結婚以來談話最多、也最親切最溫暖的一個夜晚。雖然明天就要分手,艱苦的日月在等待著她,她卻感到內心的愉快和幸福。

  「有工夫就寫一封、兩封信來,沒工夫,寄、帶不方便,就算了。把過多的精力用到兩個人的感情上,是不必要的,特別是戰爭的時候。」沈振新望著黎青說道。

  「我也這樣希望你!」黎青靜穆地望著沈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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