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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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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振新以沉痛的聲音,緩慢的速度,說了這一段內心深處的話。在劉勝的記憶裡,尋找不到軍長說過類似這段話的痕跡。劉勝今年是四十歲的人,在革命的隊伍裡生活了十五年,也從沒有別的什麼人向他說過這番話。他的胸口跳動起來,用力地呼出了一口長氣。 「你認為我的話不對,你可以去走你的獨木橋!」「你批評得對!看我的行動表現吧!」劉勝語音深沉地說。 這時候的沈振新完全冷靜下來了,他發現劉勝的衣服後擺燒了一個銅板大的洞,腰間的闊皮帶變成了一條狹窄的士兵用的小皮帶,而且缺了小皮圈子,胡髭長得很長,眼睛發紅,精神有些疲憊。左膀子的動作,好似不大自如,便問道:「你的膀子?」 「沒有關係!」劉勝搖搖他的左臂說。 「跌了一下?」 「彈片擦去一層皮!」 「衣服燒了洞,沒有換的?」 「給硫磺彈燒光啦!」 「把我這件大衣穿了去!」沈振新拿著夾絨大衣說。 劉勝沒有接受,把沈振新給他的大衣放回到床上去。「好吧!吃了晚飯,跟陳堅一塊回去,先到師部去一下。」 劉勝離開軍長的屋子,到軍政治委員那裡去約他的團政治委員一同回去。走到丁元善的門口,聽到丁元善這麼幾句話:「劉鬍子這個人不是有勇無謀,是勇多謀少,要好好幫助他,他有很多長處……」劉勝立即停住腳步,回過身子,信步走到村子前面的水塘邊,在一棵大樹下麵坐下來,看著水裡的鴨子,沉下去,浮上來,浮上來,又沉下去。他吸著煙,回味著剛才沈振新對他講的那番話。 黃昏的時候,劉勝和陳堅兩個牽著兩匹馬,走向村外,李堯飛跑著追上來,把沈振新的夾絨大衣披到劉勝的身上。劉勝回頭向軍長住的屋子望了一眼,見到李堯又跑了回去,便穿好大衣,跳上馬去。 新任的團長和新任的團政治委員兩個人,第一次並肩並馬緩緩地向前行進。 【八】 只能用半邊身子著床的楊軍,斜躺在野戰醫院的病床上,捏著手指計算一下,他從火線上下來已經十四天了。隨著醫院遷移到林家溝來,也已度過了八個晝夜,正好和第二次漣水戰鬥經過的時間一樣長短。在他的感覺裡,猛烈的漣水戰鬥像是昨天夜晚的事;耳畔的炮聲和槍聲似乎還在鳴響。他瞧瞧病房裡,躺著的人的確是在床上,不是在戰壕裡和掩蔽部裡;他才又覺得他是個受了傷的人,手裡沒有了武器。他感歎了一聲,聲音裡含蘊著失去戰鬥力的悲哀情緒。 三天前,他的傷勢處在危險的關口,彈片從肩上鉗取出來以後,經過的情況是良好的;接著卻增高了體溫,進而到發高熱,體溫計的水銀柱曾經升到三十九度八。發高熱的那天夜裡,女醫生黎青和女護士俞茜守候在他的身邊。在近乎昏迷的狀態裡,他的腦子裡映動著緊張的戰鬥畫面——三年前的一個春天,戰鬥發生在他家鄉附近的一個縣城,敵人是日本鬼子一個中隊和汪精衛偽軍兩個營。 拂曉的時候,部隊展開了對敵人的攻擊,一直打到天黑,城牆沒有爬得上去,城腳根倒下了十來個戰友的屍體,他(那時是一個戰士)踏著戰友們的血跡爬上雲梯,他的手將要攀住城牆垛的時候,雲梯突然倒下,他跌了下去,跌到戰友們的屍體旁邊。他剛剛清醒,看到他那時的營長蘇國英象一隻松鼠,輕手輕腳地在雲梯上跳躍著直往上爬,在城牆垛上,蘇國英連續地扔出四個轟然大響的手榴彈,敵人的機關槍停止了嗥叫,接著,蘇國英一縱身,跳到城裡面去。他聽到蘇國英在城牆垛上大叫了一聲:「同志們跟我來!」 於是,他迅速地爬起來,跳過屍體,照著營長的姿態,敏捷地爬上了雲梯,雲梯「咯吱咯吱」地叫著,催促他趕快登上城牆;他終於爬了上去,也扔了幾個手榴彈,跳下城去。衝鋒的號聲在黑空裡吼叫起來,戰友們紛紛地上了雲梯,攻入到縣城裡面。不久,兄弟營的部隊也攻了進來。蘇國英在火線上跑來跑去,指揮著隊伍向敵人攻擊,當一股敵人逃竄的時候,蘇國英代替一個受了傷的機槍手,向敵人不停地掃射,打得敵人紛紛栽倒在一片開闊地上。在戰鬥接近解決的當兒,他押著二十多個偽軍俘虜走向已被打開的城門口,不幸,敵人的一顆冷彈,擊中了站在城門口一塊石頭上的營長蘇國英。他立即把俘虜交給別人,奔上去抱住他的營長,他的營長卻大聲喝令著:「不要管我!消滅敵人!」但他還是把蘇國英背出了城門。 在城外的小山坡下面,碰到兩個女擔架員,恰巧,一個是他的未婚妻阿菊,一個是他的姊姊阿金。他把蘇國英交給她們,回身奔向火線的時候,他還聽到他的營長蘇國英叫著:「不要管我!消滅敵人!」……他從夢中驚醒過來,在他眼前的,不是蘇國英,也不是他的姊姊阿金和他的未婚妻阿菊,而是沈振新軍長的妻子醫生黎青和護士俞茜。 他這兩天高熱退了,也沒有再做過夢。 他很想把他的夢——也是真實的故事——說給什麼人聽聽,但始終沒有說出來,他只對二排長陳連說了一句:「我夢見了蘇團長。」他在想念他的團長,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對俞茜說:「能替我寫封信嗎?」俞茜說:「可以,寫給誰呀?」他卻又回口說:「不寫了。」他想告訴阿菊他負傷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國民黨反動派統治的地區。即使可以寫信去,阿菊知道他負了傷,定會傷心落淚,說不定還要奔得來探望他。他覺得,在這個時候請人寫信給自己的愛人,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革命戰士,是很不應該的。他竭力把對阿菊的思念排斥開去,用拳頭在自己的腦袋上連連敲了兩下。 他轉動身子,感到傷口隱隱發痛。從枕頭旁邊他拿出一個紙煙盒子,又從紙煙盒子裡拿出在他肩部鉗取出來的炮彈片。它是彎曲的狹長形,邊緣密佈著猙獰可怕的齒角,在鉗取這塊彈片之前,他就向醫院院長提出了要求,鉗出的彈片給他留著做紀念。院長沒有拒絕,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跡的彈片給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擺弄了好久。現在,他又把彈片放在手裡玩弄著,翻來覆去地端相著。「好呀!你鑽到老子肩膀肉裡!」他對著彈片咬牙切齒地說。 「它對你有交情,沒打斷你的骨關!」離他的床位不遠的二排長陳連說。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紀念品啦!」楊軍一面應著陳連的話,一面還是對著彈片說。 「對我,它就瞎了眼,不講交情了!混帳傢伙!」斷了一條腿骨的陳連罵道。 「你為什麼不鑽到蔣介石的身上去?為什麼不鑽到張靈甫的身上去?我們的肉是香的?好吃?他們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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