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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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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忠吆喝牲口,車子慢慢走過曹錕花園,經過水磨,向第二師範門口走去。街上來往行人稀少,崗兵們盯著這輛奇怪的騾車,在牆根下不急不慌地走著。朱老忠抬頭一看,前面門樓上站著一堆人,拿著閃亮的槍刀。為首的一個是張嘉慶,他手搭眉梢看著這輛車子走過去。有一群士兵在二師門前佇守。 車子在灰土馬路上走著,車輪咕咚咚地簸起滿街泥漿。崗兵們見泥漿濺過來,眯縫上眼睛,背過臉去。朱老忠把鞭梢晃了兩晃,看看天上雲層稀薄,篩下日光來。他說:「看樣子,天算晴了。」 嚴志和說:「說不定,還悶熱哩!」 車子走到二師門口,張嘉慶猛地在門樓上大喊:「十四旅的弟兄們!抗日的人們與你們無冤無仇。今天我們要運點糧食吃,請閃開吧!刀槍無情!」又拉長了聲音喊:「開門……沖!」 喊聲未落,夏應圖和小焦一人扳著一扇大門,嚓啦地敞開。 曹金月領著一股人,手裡拿著長槍大刀沖出來,瞪著大眼睛,虎虎勢勢地向前闖,舉著槍向守衛的士兵刺過去。張開大嘴喊:「同學們!沖!沖!沖呀!是抗日的人們閃開條道路!」人們緊跟著喊,喊得天搖地動。 劉光宗披散著長頭髮,咬著牙,說:「士兵弟兄們!是同情抗日的,閃個道兒吧……」說著,人們一齊向前沖。 曹金月帶一股人向北沖,堵住北口。劉光宗帶一股人向南沖,堵住南口。張嘉慶帶著人們三步兩步沖出來,跳上大車,搬起一袋面,向小趙肩膀上一扔,又搬起一袋向小王肩膀上一扔……呼呼哧哧地說:「快!快!快……」 朱老忠怕把那些油鹽傢伙碰翻了,說:「志和!快給他們送進去!」嚴志和拎起那罐子油,朱老忠提著那包袱鹽,送到大門底下。夏應圖說:「大伯!謝謝你們!」朱老忠說:「甭謝,同志們鬧吧!抗日的名聲出去了!」夏應圖說:「你們喝口水吧!」朱老忠說:「那裡有喝水的工夫兒?」兩人連忙走出來。 崗兵們在一邊看著,上峰既沒有命令開打,就斤斗骨碌地亂跑。天氣悶熱,心裡更熱,時間緊心裡慌,人們身上冒出汗珠子。一群小夥子,撲爾啦地把一車面袋搶進學校,緊閉上大門。朱老忠看架勢不好,吐了吐舌頭,笑了笑,說:「萬事俱畢,走吧!」拉起嚴志和撒腿就跑。 趕車的把式嚇得渾身打顫,他不知道這是怎麼會子事。說:「老爺!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這是!」正在絮叨,後頭來了一隊兵,那個小軍官趕上去,捽著車夫的領口大罵:「真他娘的!整著個兒是共產黨,整著個兒都是共產黨!」 打著罵著,把車夫倒剪起胳膊,五花大綁送到行營去。時間不長,陳貫群帶著騎兵飛跑過來,吹鬍子瞪眼睛大罵:「共匪……搗亂……砍腦袋!」他指著門樓大罵了一通:「甭鬧,到不了明天,就要給你們個好看兒!」又氣憤憤地騎著馬跑過去了。 江濤一進大門,老夏一下子抓起他的手,說:「鬧得好!」他這麼一說,人們都扭過頭來看。曹金月跑過來拍著他的脊樑說:「你就是鬧海的哪吒,龍王爺都不能怎麼你!」 他這麼一說,人們嗡地笑著跑過來,你拽住手,他拽起腿,把個江濤一下子扔上去,又落下來接住。劉光宗把嘴唇親在江濤的臉上,說:「同志!我可怎麼親親你哩?」老曹死攥住江濤的手,說:「咳呀!我們又餓不死了!」這時,廣大群眾是屬於江濤的,他們擁護江濤的主張和行動! 老夏看人們興奮得不行,笑笑說:「聖徒們!不要鬧了吧,敵人還在外頭圍著!」又對張嘉慶說:「忙帶江濤到樓上去歇歇兒。」又伸開脖子大喊:「各歸各位!快去上崗!」 江濤和張嘉慶兩人走上北樓,張嘉慶打了盆洗臉水,又拎了一壺開水來。江濤洗著臉,說:「嘉慶!你摸摸我的口袋!」 張嘉慶問:「摸什麼?」 江濤伸出腿,哆嗦著說:「你摸摸看!」 張嘉慶納著悶問:「口袋裡有什麼玩藝,摸個什麼勁兒?」 江濤跳起來,笑著說:「你摸呀!快摸呀!」 張嘉慶走過去,伸手向他褲袋裡一摸,摸出那兩個夾滿肉的大燒餅。冷不丁兩腿一跳,誇地戳在地上。說:「呀……呀……好呀!」他心上興奮,摁窩兒吃了一個。才說吃那一個,剛咬了一口,又想起老夏。他說:「給老夏留著吧!好東西不能一個人吃!」 江濤向老夏傳達了學聯的意見,決定:在半天半夜的時間裡,飽吃飽睡,養養精神,準備好鞋腳。明日午夜三時開始行動! 兩次購糧的鬥爭,從這座小城市傳開去,傳到工廠,傳到鄉村。把鬥爭傳說成奇俠風度:來無影,去無蹤,竄房越脊,出奇制勝…… 這天夜裡,天還悶得厲害,黑雲籠罩了城市、鄉村、樹林和土地,籠罩了整個世界。在這黑暗的世界上,人們在做著各種不同的夢:朱老忠和嚴志和,走在秋日的田壟上,掂著沉甸甸的谷穗兒微笑。濤他娘,象失去孩子的母親,還把乳頭塞進孩子嘴裡。衙門口裡沒出息的狗,搖著尾巴,流著口涎,盯著主人筷子上的骨頭。劊子手,穿著韌鞋、燈籠褲子,咧著嘴耍起大刀,對觀眾的喝彩頗為滿意。被圍困的人們,在黑暗的恐怖裡,止不住地憤怒和驚悸……各式各樣的夢,不同的夢。 午夜以後,十四旅的騎兵,開始從東郊兵營出發了,人閉著嘴,馬銜著嚼口,沒有一點聲音。象一條黑色的鏈條,從東郊拉向西郊,向第二師範前進。 江濤睡了長長的一覺,因為過度興奮,心上還不斷地跳動。爬起身來,打了個舒展,抖動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他在夜暗裡,走到樓欄前看了看。眼前漆黑,聽得有貓頭鷹在對過育德中學的枯樹上,猙獰地笑著。笑聲刺激了他,打了一場寒噤,頭髮都豎了起來。操場上籃球架子底下,有兩個人影對立著抽煙,煙頭上閃著通紅的光亮。他走下樓梯一看,是老劉和老曹。老劉手裡拿著紅纓槍,老曹腰裡插著一把刀,他們在等待著突圍時刻的到來。 在夜暗裡,看得見崗位上有人在巡邏。抬起頭看了看天上,象漆染過的一樣,看不見一點光亮,低下頭還是黑暗,像是氣壓低悶得出不來氣。一時心上不安起來,仄耳聽聽城外的村落上還沒有雞啼,心裡感到異常煩躁與不安。 老夏早就起來,聽得江濤下樓,也從寢室裡走出來,在背後攥住他的手問:「天有什麼時候了?」 江濤遲疑說:「過半夜了吧?」當他講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地想到:「我們想到的,敵人也會想到……」 老夏問:「飯也該做好了吧?」 江濤說:「昨天晚上,嘉慶一切安排好了。」說著又打了個呵欠,說:「啊!鬥爭真是熬人啊!」 老夏說:「我也只是困,放倒腦袋睡,又睡不著,心上老是不乾淨。」 老劉走過來說:「白天睡不著,我就站著崗看小說,看了《鐵流》、《夏伯陽》和《母親》。鬥爭再鬧一個月,我還要看更多的書!」 江濤說:「你倒有這種心情,我總是看不下書去,心上老是象有多少事情沒有做完。」 老夏說:「鬥爭就象讀書,參加一場鬥爭,就象讀一本書。鬥爭的多了,就有了經驗!」他又走過來,問江濤:「準備好了沒有?」 江濤說:「我們去問問。」兩個人走到北牆角上,見沒有人,主動喊了一聲:「從那裡來的?」馮大狗走過來說:「從鎖井來的。」江濤問:「怎麼樣?」馮大狗說:「沒有什麼變化,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們談話的聲音很低,幾乎聽不出來。兩人挪動腳步,同時向南走。江濤說:「下了這樣大的雨,天還這麼悶!」老夏說:「好象有更大的暴風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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