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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嚴知孝說:「我就是希望家鄉來個人,今年年景怎麼樣?魚呀,梨呀,都不錯吧?」他取出兩支香煙,遞給朱老忠一支,又遞給嚴志和一支。

  嚴志和說:「梨掛得不少,河裡魚不多……我來看看江濤怎麼著呢!」

  嚴知孝說:「我想你是為他來的。出事以前,他還天天粘在我家裡,和萍兒一塊玩。」

  朱老忠插了一嘴,說:「我們來看看第二師範有沒有危險。」

  嚴知孝說:「這事也很難說,自從去年就鬧抗日救亡,校長一定要開明的,教員一定要左傾的,把個教育廳也鬧翻了。今天抗日,明天抗日,教員只好對著一排排的空椅子講書,學生們都出去鬧宣傳。政府也是糊塗,日本兵打到關東,有人抗日還不好嗎?又偏偏不讓抗日。他們是『甯與外人,不與家奴』!『言抗日者殺毋赦』。學生更不退讓,一定要抗日!針尖對麥芒,鬥、鬥、鬥,象貓對爪兒,一直鬥到今年春天。當局決心先『剿共』後抗日,於是下令解散學校,把學生和教職員一律轟出來。把積極抗日的學生都開除學籍。學生還是堅持鬥爭,召回還鄉同學,堅持抗日運動。當局命令軍警包圍了學校,斷絕米麵柴菜的供給。他們把米麵吃完,把狗和塘裡的藕都吃完,又武裝搶了一次面。這樣一來,第二師範可就出了名了!一個個都成了抗日救亡的英雄!」

  嚴志和低下頭聽完了,睜開大眼睛說:「那不壞了嗎?他們為什麼不許抗日?」

  嚴知孝說:「嚴重了!當局登報說:『……共匪盤踞二師,嚴令軍警督剿……』把大帽子給他們扣上了!」

  朱老忠不等說完,就說:「這兩句話裡就有殺機!」

  嚴知孝也說:「誰不說呢!」

  朱老忠說:「志和的意思,請你想個法子,看樣子這個抗日的學校非解散不行!」

  嚴知孝說:「我早就跑了好幾趟,郝校長和黃校長那裡也去過了。他們痛恨二師學生把抗日救亡的理論偷偷輸入他們的學校。說起話來,恨不得一手卡個死!我則不然,事出有因,各有社會基礎。讓他們都顯顯身手,誰能把這個千瘡萬孔的祖國從熱火裡救出來,算誰有本領!」

  朱老忠說:「你這倒好,看樣子你贊稱抗日。」

  嚴知孝招待他們吃飯,嚴萍皺起眉頭,隔著門簾聽著。吃完飯,嚴萍進來拾掇碗筷的時候,嚴志和說:「萍姑娘!江濤,你可得結記著他點兒。」嚴萍笑了說:「早結記著哩!我們還發動募捐,送燒餅。」說著,臉上就紅了。

  朱老忠對嚴知孝說:「請你費點心,為這件事跑躂跑躂吧!」

  嚴知孝說:「那是當然!第二師範是我的學校,我能不管?」見他們起身要走,又說:「沒有地方住,你們就住在我這兒。別看房子少,可有住的。」

  朱老忠說:「不,我們想住在萬順老店,那是個熟地方。」

  他們從嚴知孝家裡走出來,到萬順老店。一進門,店掌櫃迎出來,笑著說:「嘿!我以為是誰呢?是你們二位老兄!這一踏腳兒,十年不見了。老忠哥從關東回來的時候,還是從我這兒過去的。怎麼想起上府來?」見老朋友來了,讓到櫃房裡,先打洗臉水,又是斟茶,又是點煙。

  朱老忠說:「甭提了,志和跟前那個被包圍在第二師範裡。」

  店掌櫃一聽,瞪起眼睛說:「嘿呀!是志和跟前的?壞了!壞了!衛戍司令部有命令:旅館裡、店房裡,一律不許收留第二師範的學生,說鬧騰抗日的都是共產黨!」

  嚴志和頭髮根子一機靈,立起身來,低下頭長出氣,也不說什麼。

  朱老忠生氣說:「怪不得剛才俺倆走到一家小店裡,他說什麼也不留俺,直往外推!」

  店掌櫃說:「小買賣人,誰願找這個麻煩?」

  朱老忠說:「俺又不是第二師範的學生。」

  店掌櫃說:「碰上軍、警、稽查,說『你不是第二師範的學生,你是第二師範學生的爹!』張嘴罰你錢,誰怕錢扎手,你有什麼法子?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不上咱這兒來,吃飯喝水有多麼方便,住房現擺著,光自碰了一鼻子灰!」

  朱老忠說:「俺來了,又給你添麻煩。」

  店掌櫃說:「老朋友嘛,有什麼說的。你們麻煩了我,我還高興。你們要是不來,叫我知道了,我還要不幹哩!」

  朱老忠呵呵笑著說:「他們要說你窩藏共產黨呢?」

  店掌櫃說:「他說,我也不怕。住監咱一塊去,誰叫咱是老朋友呢!」

  說著話,老朋友們嘻嘻哈哈笑了一會子。嚴志和念叨了會子江濤的事情。店掌櫃長籲短歎,為老朋友擔心。他說:「你們儘管在我這兒住著吧!有什麼大事小情,咱們一塊幫著!」

  朱老忠看他熱情招待,心想:常言道,投親不如訪友。他說:「看吧,不准怎麼樣,出水才看兩腿泥!」

  50

  嚴萍送走了朱老忠和嚴志和,拿了一本小說,想讀下去,眼前老是晃著江濤的影子。這幾天,看書他象在書上,寫字他象在紙上,睡覺象有個人兒在身邊伴隨。她伸出手揮著揮著,可是他又回來了,占住她的心。

  為了援助二師學潮,她奔走各個學校,發動抗日的女伴們募捐送糧,一直鬧了幾天,覺得很是疲勞。可是二師告急的消息,不斷地傳出來,她在擔著心。思想上產生了一種新的矛盾:功課不努力不行,這學期的分數顯然下降了,要留級。努力吧,又沒有那種心情。一時精神恍惚,書上好象爬著一群螞蟻。她索性拋下書,把被單蒙住臉,想睡一會。可是還有別的事情在等著她,睡也睡不著。聽得腳步聲,媽媽走進來,手裡端著條大煙袋,坐在床沿上。伸手抓起被單,看見嚴萍兩隻眼睛睜得大圓圓的,骨碌骨碌地轉著。媽媽說:「萍兒!不想吃點什麼?」嚴萍說:「不想吃。」「病了嗎?」「夏天的過……媽媽,給我蓋上。」她又翻了個身,臉朝裡睡著。

  媽媽又憂愁起來,年輕的時候生下這個孩子,是個姑娘倒也高興,她說「一個姑娘頂半個兒子」。她不願叫姑娘出去跑跑顛顛,怕野了心,叫親戚朋友笑話。走到北屋裡,嚴知孝正躺在靠椅上,戴著老花眼鏡看書。

  媽媽說:「萍兒好象病了,又黃又瘦。」

  嚴知孝說:「恐怕有她自己的心事吧!」

  媽媽說:「你也該管管,姑娘家年歲不小了,也該有個靠身子的人兒。」

  嚴知孝說:「我早打定主意了,萍兒的事情,叫她自己去選擇吧!」

  媽媽說:「叫她自己去選擇!叫她自己去選擇!」她又急躁起來:「她是個女人,要是我,早給她尋上個人兒。你不想咱就是這一個閨女,將來依靠誰?」說著,又捵起衣襟,擦著眼淚抽泣起來。

  嚴知孝猛地從靠椅上坐起來,說:「你也是個女人,你也從年輕時候過來,你不懂得一個女人的心情!」他生氣地吐了口唾沫,又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爺娘置馬牛?一個女人,她需要走自己的路!」嚴知孝是個綿長人,向來不好動氣,今天卻發起火來。把長頭髮一甩,跺著一隻腳說:「真正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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