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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運濤說:「不是平常的鳥,是一隻脯紅呀!」他高興得扳起鳥嘴,叫春蘭看看,叫江濤看看。說:「這叫脯紅!這叫脯紅!這叫脯紅!」

  春蘭跳起腳,拍著手兒說:「真是一只好鳥,看那片紅毛兒有多麼大,多紅!」

  大貴把兩個黑眼珠一瞪,粗聲悶氣地說:「嘿!我娘,真好的鳥!」

  江濤一看那片紅毛,血紅血紅的,一直紅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濤伸手,二貴也伸過手去。運濤一手遮攔,把鳥舉到頭頂上,說:「兄弟們!要是別樣的鳥兒,三隻五隻你們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這是一只好鳥,我趕了幾年鳥,全村的人都說我成了鳥迷,也沒見過這麼好的脯紅。這只鳥兒叫我和大貴養著,將來上集賣了,咱兩家合著買條牛使著。」又對春蘭、江濤、二貴,說:「給你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蘭驚奇地瞟了運濤一眼,笑著問:「這鳥兒能賣多少錢?」

  運濤說:「能換一條牛,也能換一輛車。」

  春蘭鎮起臉來,說:「那可真行!」

  見江濤不說什麼,二貴也不說什麼,運濤把鳥拿回家去。大貴、春蘭、江濤、二貴,在後頭跟著。到了家裡,運濤立刻吩咐春蘭、江濤、二貴,去撧秫秸挺稈,動手插了一隻小巧的鳥籠,把鳥放進去。那鳥一離開手掌,顯得毛單骨硬,棒錘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撲楞楞地向外撲。運濤看這鳥氣性大,拿起江濤的小褂子把籠子捂上。說:「悶悶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氣性。」

  運濤和大貴他們,得了這只出了名的鳥兒,趕緊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籠子一看,見不是平常的鳥,他笑容滿面,連聲說:「好鳥!好鳥!這鳥兒的貴樣就在這大片紅上!」

  運濤說:「我想把鳥兒賣了,買輛車或是買條牛,咱兩家使著。」

  朱老忠說:「那我可高興!你看咱這才安上家,弄了幾畝地種著,連輛車連條牛也買不起。」隨後又談到靛頦上,他說:「我和你爹小的時候,也愛趕靛頦兒。出名的靛頦是『脯紅』、『粉叉』、『鈴當紅』。這種『脯紅』,越脫毛紅片兒越大。老了一直紅到腿襠裡,就成了『竄襠紅』。按現在說,指著這只鳥買輛車或是買條牛不費難。」

  忠大伯一邊說著,春蘭心裡暗笑:「真是可貴的鳥兒!」運濤他們得了這只鳥,她心裡也說不出的高興。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門,先張望了一下,看街上沒有老驢頭,就溜湫著步兒走回來。老驢頭正在房後頭硌蹴著腿抽煙,一抬頭看見春蘭溜湫回來。他悄悄地跟在後頭,進了門瞪起眼睛問春蘭:「你去幹什麼來?」

  春蘭強打起笑臉說:「我嗎?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兒不。」

  老驢頭撅起嘴來,說:「胡說!你和運濤他們去趕鳥來。一個閨女家,十七大八了,長天野地裡去跑,不怕人家笑話?」

  春蘭聽得說,一下子垂下臉龐,說:「嘿嘿!怕丟人,就別叫閨女下園下地。」

  老驢頭說:「下園下地,誰家閨女象你?」

  春蘭撅起小嘴,說:「爹!快別那麼說了吧,誰家象你,叫閨女當牛當馬,拉著耠子耕地哩?」

  春蘭一說,老驢頭撲了一臉火,氣得哼哼哧哧,跺跺腳又走了。春蘭和父親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樁心事,一個人蹲在門檻上,呆呆地想:自小兒和他一塊,人一長大就不能在一塊了?想到這裡,運濤的兩顆大眼睛,明燈兒一樣照著她,他還嘻嘻笑著。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劃著字,不知不覺寫著「運濤,運濤……」。當娘在身邊走過的時候,她才發覺,連忙伸腳擦去,噗嗤地笑了。心裡說:「這是幹什麼?可笑的!」猛地聽得外院木機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來。看看沒有別人,把臨街的門關好,趴著機房窗戶一看,運濤把鳥籠子掛在木機上,蹬幾下機子,把嘴唇卷個小筒兒,打著口哨,頭兒一舉一揚,呼喚著他的靛頦。她在窗臺上趴了老半天,誰也沒看見她。運濤一轉身,看見窗格欞上露出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機子,點著下頦,閃亮著眼睛說:「春蘭,來!」

  春蘭隔著窗櫺問:「幹嗎?」

  運濤說:「來呀!有點事兒。」

  春蘭說:「什麼事兒?快說吧!」

  運濤說:「進來!」

  春蘭看了看沒有人看著,推門進去,去看那只脯紅靛頦。

  運濤說:「我想求你縫個籠子罩兒。」

  春蘭說:「行,縫個籠子罩兒不費難,我好好給你縫一個。」

  運濤從機子上撕下一塊布,遞給春蘭。春蘭拿布在籠子上比劃了一下,說:「看吧!我非把它縫得好好的。」

  運濤問:「縫多好?還繡上花兒?」

  春蘭兩手扯起那塊布,遮住半個眼睛,笑吟吟地說:「給你縫嘛,當然要繡上花兒。」

  春蘭背著母親把這塊布染成天藍色,只要一有空閒,就偷偷縫著。先用倒鉤針縫好,上沿繡了一溜子藍雲頭。又從大櫥子上端下花箱子,解開包囊,包囊裡盛著零零碎碎、一小塊一小塊的各色綢緞。她想:將來有了小孩,做個鞋兒襪兒什麼的……翻著洋冊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稱心的花樣子。她想:把鳥兒罩在籠子裡,人們怎能看見籠子裡寶貴的靛頦兒呢?又想把那只脯紅靛頦繡上去,人們一看就會知道籠子裡盛著寶貴的鳥兒。為了這個心願,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幾遍,把那只靛頦的風骨、神氣,記在心裡,再慢慢繡著。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著小油燈刺繡,繡著繡著,繡著的鳥兒一下子變成了個胖娃娃。鳥兒下巴底下那片紅,就變成了胖娃娃的紅兜肚。忽地那個胖娃娃一下子又變成運濤的臉龐。鳥兒的兩隻眼睛,就象運濤的眼睛一樣,又黑又亮。嘿!黑紅色的臉兒,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心裡顫顫悠悠,抖著兩隻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運濤並肩坐著,象運濤兩手扶著她的肩膀在搖撼。兩個人在一起,搖搖轉轉……

  她冷靜了一下,摸摸頭上的熱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給運濤送了去。推門一看,運濤躺在炕上,在小油燈底下看書哩。她說:「運濤,看!」她把這個精心繡制的布罩鋪在炕席上,扳過運濤的頭來看。運濤一看,笑得合不攏嘴。當他看到春蘭繡的這只鳥,骨架、水色、眉眼、鳥兒下頦上的紅脯,和那只真靛頦一模一樣,活龍活現!他心裡暗暗笑了,說:「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兒!」

  春蘭問:「怎麼不說話?拿什麼謝我?」

  運濤睜著兩隻黑亮的眼睛,說:「等把這鳥兒賣了,給你做個大花棉襖穿上。」

  春蘭說:「真的嗎?哪我可得想著!」

  兩個人又趴著炕沿,說說笑笑談了會子書上的故事。直等到春蘭娘走了來,趴著門框叫:「春蘭!沒晌沒夜的,你幹什麼哩?還不家去睡覺,死丫頭!」她才撅著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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