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當時黃泛區已經解放,我們公佈了土地改革政策.大批流浪在外的農民回到了故鄉。他們披荊斬棘,重新建立家園。農民重新獲得土地時,表現出來的感情是催人淚下的。他們躺在新開墾的土地上打滾,翻跟鬥,奔走呼號,點燃著篝火狂歡,徹夜不眠。很多被賣到外地的婦女也跑回來了。這些婦女有些當了妓女,有些當了外鄉地主的小老婆,還有的被賣到外省當了窮苦單身漢的妻子,每天都能看到「夫妻相會」,「母女相會」的抱頭痛哭的場面。農民中傳統的貞操觀念被打破了。他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這些被賣在外邊的婦女,不管在外邊幹過什麼職業,現在回到故鄉,任何人不准歧視,一律歡迎她們熱情歸來。

  有一個農民逃荒在陝西省時,把自己的妻子賣掉了。當時他聲稱這個女人是他的妹妹,讓兒子管她叫「姑姑」,平常他帶著兒子到「姑姑」家裡去。這位「姑姑」總是暗暗把饅頭藏在口袋裡交給他們。解放後,他的妻子回來了,兒子還管自己的媽媽叫「姑姑」,惹得大家暗暗擦淚。

  在「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對全國作家進行了瘋狂迫害,我被打作「黑幫」,於一九六九年,被趕到黃泛區農村,實行監督勞動。我在黃泛區農村整整住了三年。初開始,因為我是屬於監督勞動改造,農民們不敢和我講話。後來時間長了,他們發現我並不是個壞人,他們覺得我很家常,也很平易近人。慢慢和我在一起勞動,休息時也喜歡和我在一起。後來他們知道我有文化,村子裡死了老人,就來找我寫「祭文」。這種「祭文」通常是把死者的一生經歷和善行德事寫出來,在祭奠時當眾宣讀。請我寫第一篇「祭文」的是三兄弟。他們的大哥死了,他們弟兄三人穿著白色孝服來到我住的茅屋。見面時,先跪在地下叩了個頭(這是當地辦喪事的習俗),接著就眼淚汪汪地向我講他哥哥的一生經歷。

  這位大哥在逃難時,父母都被黃水淹死了,他領著三個弟弟逃難到陝西省,他給人扛長工,幫人宰牛,在流浪生活中,把三個弟弟養活。他一生沒有捨得討老婆,卻給三個弟弟娶了妻子。有一次,他的老二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因為逃跑被抓回後,要執行槍決。這位大哥趕來了,他向執行的軍官跪下求情,情願自己替弟弟服刑被處死,換回自己弟弟。軍官問他為什麼要替他弟弟死,他說他剛給弟弟娶了妻子,他們家就這一個女人,家裡還要靠他傳宗接代。自己是個光身漢,死了沒有掛礙。這個軍官居然被這種古老的人道精神感動了,釋放了他的弟弟。

  由於我有一點寫小說的功力,這篇「祭文」寫得很成功。宣讀時,全村的人都哭了,連吹嗩呐的樂隊也哭了。後來一村傳一村,都知道有個「老李」善寫祭文。在那幾年中,我寫了幾十篇「祭文」,也系統地瞭解了黃泛區難民們的「家史」,《黃河東流去》這七戶農民的流浪史,就是根據這些「家史」的素材提煉而成的。

  四

  除了寫「祭文」以外,我還交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難民。他們的流浪生活也不完全是眼淚,還有很多充滿著浪漫色彩的機智幽默故事。現在談起來仍然有些留戀和懷念,這些人中包括我寫的王跑和四圈。他們現在還以自己穿過牛皮底鞋,戴過城市人戴的禮帽而自豪。

  我喜歡這些故事,他們都體現了中原一帶的「侉」味,一般人管河南農民叫「侉子」,「侉」是什麼東西?我理解是既渾厚善良,又機智狡黠,看去外表笨拙,內裡卻精明幽默,小事吝嗇,大事卻非常豪爽。我想這大約是黃河給予他們的性格。

  在這部小說中,我寫了六七個青年婦女的命運。特別是她們堅貞不屈,捨死忘生的愛情生活。愛情是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個性和品德的鏡子。她們在死亡線上掙扎,她們把生命和愛情同時高高擎在手中,作為她們做一個真正的人的旗幟。黃泛區的婦女們,在流浪中跑遍了半個中國。她們在鬥爭中扔掉了封建桎梏,她們有走南闖北的豪爽性格,她們還有堅強的謀生能力。同時,她們還保留著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高貴品格。用她們的話說,「人必須有情有義。」

  就是這些婦女們,她們在這場浩劫中活了下來。而且在困苦萬難中,把兒女帶大養活。也是她們執斧操犁,把荒蕪的幾千萬畝土地開墾播種,重新建立起自已的家園。

  她們通過自己的苦難經歷,學會了選擇;在決定中國命運的「淮海戰役」中,就是這些婦女,用當年逃荒的小車,把自己的糧食推向前線,支援中國人民解放軍。

  對這些可歌可泣的事實,當時曾經引起我的浮想:「中國人民在那一次浩劫中,堅強地度過了,那麼,在『四人幫』這次浩劫中,中國人民能覆滅嗎?」回答只是一個字:「不!」

  每一個民族都有它偉大的潛在的生命力。我寫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要意圖,就在於這一點。

  最後還要提一句,本書在漫長的創作過程中,承蒙很多朋友的關心和支持,特別是承蒙北京出版社吳光華等同志的熱情支持——他們提了不少很好的意見,並且幫助作了增刪校正。數年辛勤,非同尋常。在此深深致謝。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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