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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四

  第二天,李麥帶著梁晴,到紅柳趕集去了。她要去縣裡和秦雲飛聯繫一下,給同來的人貸一些農具和糧食。

  紅柳集這天正好逢集。由於附近各村陸續回來一些農民,這裡臨時起了一個農村貿易集市。農民們把柴草、柳棵、葦子挑來集市上賣,換回去些紅芋幹、糧食和由周家口運來的日用品。

  紅柳集已經成立了區政府。徐中玉任區長,宋敏任區婦聯主任。李麥找到徐中玉,和他商量貸借麥種的事。梁晴就自己跑到街上逛集市。

  梁晴還沒有見到天亮。她聽王跑說,天亮如今在區武工隊。她也不知道武工隊在什麼地方,只好在街上來回走著,對每一個穿黃軍服的人都注意地看著。

  在十字街口一個小土墩上,有幾個戰士在向趕集的人進行宣傳——說快板。四周圍了一大群人。梁晴忽然發現那個說快板的人,聲音和動作好熟悉。她趕快擠了過去。那個說快板的人大約有二十多歲,寬肩膀,長胳膊,四方臉,高鼻樑,下顎向前突出著。當梁晴第一眼看到這張臉龐時,她覺得很陌生,這個人根本不像她在夢中多次見到的天亮;可是她從那兩隻大眼睛射出的眼神中,卻斷定他就是天亮。因為這一雙眼睛太熟悉了,這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已經在她的心中刻上了十年。

  天亮在說著快板:今天鄉親們來得早.先向大家問個好。逃荒八年咱回到家,看見土地就想叫媽。蔣介石扒開花園口,一擔兩筐外鄉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八年的苦情說不完,共產黨領導咱建家園。開墾荒地把家安,又發鐝頭又發鋤。開了荒地種莊稼,種了綠豆種芝麻……

  天亮在打著竹板微笑地向大家數著,群眾們哈哈地笑著。梁晴卻一句也沒有聽見。她只顧往裡擠著。一陣掌聲響過後,臺上的那個人向群眾敬了個禮,隨著幾個戰士又到南街去了。

  梁晴不顧一切地在人群中跑著追著那幾個戰士。她一面跑著一面喊:「哎!當兵的!當兵的!……」

  天亮猛地扭回頭,看見一個青年婦女從後邊跑來,他們雖然離別了七八年,但是,天亮從她的身材、模樣和說話時的表情,便立刻斷定,來的這個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梁晴。他的心怦怦地劇跳起來。梁晴這時已經飛快地跑到他的面前。他們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互相都說不出話來。眼淚從梁晴的眼睫毛上滾落下來了。她低下頭問:「你……是不是天亮哥?」

  「晴!……」天亮高興地喊叫一聲,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梁晴拉掉她頭上搭的毛巾去擦眼淚,頭上露出來梳的髻髻。就在這一刹那問,天亮呆住了,渾身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動,他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手慢慢地鬆開了。

  梁晴還沒有感覺。她幾乎是偎依在天亮的胸膛前,流著眼淚笑著說:「我看著像你又不像你,我只管喊!跑得太快了,還把人家一籃子紅薯撞翻了。我不管,誰叫它擋住我的路!天亮哥,你沒有想到我們現在回來吧?」

  梁晴像個小姑娘似的熱情地訴說著。天亮強作鎮定地笑著聽著。可是這個笑容是有禮貌的,也是痛苦的。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

  「昨天後晌。我一夜都沒有睡著覺。就是盼著天亮了。」梁晴幽默地說著向他撒嬌。

  天亮大方地說:「晴,回來了就好。家裡有什麼困難,咱們分區政府可以幫助。我媽回來了沒有?」

  「什麼?」聽到這個刺耳的冰冷的「官腔」,梁晴呆住了。「是不是天亮已經成家了?」一絲陰影掠過了她的心頭,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說:「你說是俺嬸子?……她回來了,她今天就是和我一道來紅柳集的,她在區裡和區長說話……我們是一道從西安回來的。」

  天亮猶豫了一下,客氣地說:「晴,天晌午了,到區上吃飯吧。下午玩玩再走。」

  梁晴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眼淚又流在面頰上了。她說:「我不去吃了。我不餓。」

  天亮卻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脊背說:「走吧,我們這個夥上,平常親戚朋友來,都在這兒吃飯。」

  梁晴的背上還留著他手掌的餘熱。她勉強地跟著他走了。

  天亮領著梁晴到武工隊宿舍裡坐下,他去打飯。梁晴看著他床上擺的鋪蓋行李十分簡單,床下還放了一雙破了個洞的舊鞋子,她從各方面觀察,都找不出天亮已經結過婚的痕跡。她心裡又產生了一絲希望。

  她在西安時,曾經給天亮做了一雙漂亮的黑禮服呢布鞋子,今天也帶來了。她把包袱解開放在床上。

  天亮端了一大碗稀飯,拿著四個饅頭進來了。他說:「晴,吃吧!」

  梁晴鼓足勇氣說:「天亮哥,我給你做了一雙鞋子,你試試。」

  天亮卻沒有敢接。他為難地說:「哎呀,我們發的有鞋子啊。」接著他又解釋說:「晴,我們共產黨的軍隊,有鐵的紀律,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你還是拿回去吧!」

  梁晴幾乎要哭了。她低著頭,把鞋子包到包袱裡去。

  天亮把筷子遞給她說:「晴,你吃飯吧,看湯快涼了。」

  梁晴說:「我們老百姓也有紀律,不敢吃你們新四軍的飯!」

  天亮看她生氣了,自己心裡也很難受。他勸她說:「晴,你才從外面回來,生活一定很困難。一雙鞋子拿到街上能換十五斤高粱,你就換點糧食吧!」說著他又從床頭拿出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你拿著吧,看該買什麼就買點吧……」他說著.眼睛忽然湧出了淚水。他又囁嚅說著:「以前我們都是小孩子,況且這麼大的災難,一離別七八年,多少結過婚的夫妻還被拆散了,還差我們!……我不埋怨你!今後,我要把你當你親妹妹看待,我還要照顧你。」

  接著,他擦淨了臉上的眼淚問:「你家裡幾口人?」

  梁晴驚駭地問:「誰家?」

  「你家呀!」天亮說。

  梁晴這時全明白了。她的眼淚「嘩」的一下又流在面頰上了。不過這兩行淚水卻是熱的.熱得把她的臉都燙紅了。

  她眼睛中閃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她說:「俺家四口人。俺婆子,妹妹,還有他!」

  「他是哪個村的!」天亮憂鬱地問。

  「他就在你們區裡工作呀!」

  「在區裡!」天亮驚叫著:「誰呀?」

  梁晴站了起來,狠狠地擂著他的肩頭說:「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著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梳了個婆娘頭!」

  梁晴一把把頭上盤著的髻扯了下來.她興奮地笑著說:「你呀!你這個排長,比你媽差得多!咱媽在西安第一次見我時,我也是梳著髻。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還說,兵荒馬亂的年月,梳個髻好。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賣鞋!……我在外邊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說著,一頭撲進天亮的懷裡,用牙齒狠狠地咬著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關住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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