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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楊杏謙恭地說著:「是啊,這幾年我們說來看看孩子,可是家裡還有五六口人,總是出不來門。如今我們要回老家,想來和她見一面。再說,也想來瞧瞧你們,這也算是一門親戚。」她說著,把劉成給她買的那二十個水煎包子,放在桌子上說:「來了也沒什麼拿,買了一串包子,請您們嘗嘗。」

  張漢臣老婆的臉色冷冷的,對楊杏送來的包子,一眼都沒有看,呼嚕嚕呼嚕嚕地繼續抽她的水煙。停了一會,才慢條斯理地說:「要說你也是太婆哩。唉,太婆,你來晚了一步。玉蘭她今年春天不在了!……」

  「什麼?」楊杏渾身顫抖起來,「她……她……她怎麼死的?」

  「害病死的。唉,害的是癆病。害了一冬一春了。光中藥吃了幾十副,大夫換了五六個,結果也沒有救了她的命!」

  楊杏流著淚說:「我們玉蘭自小身體可好了,她怎麼會得這個病?」

  「去年秋天小產了一次。身體虧損了,另外,她平常吃飯太挑剔……」

  「不!不!……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粗茶淡飯什麼都能吃,從來不挑食!」

  張漢臣老婆把臉沉下來說:「可能是到我們家變了……唉,為了辦她這個事,前前後後我們花了三四石糧食。怨我們沒有運氣,也是她沒有福氣……」

  正說話間,張漢臣走進來了。他是個矮個子,歪肩膀,圓腦袋,蒜頭鼻子,腮幫上還長著一撮「財神鬍子」,他結巴嘴問著:「玉蘭她……她……她媽來了?」

  他老婆用火香一指揚杏說:「這不是!」說著臉陰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張漢臣笨嘴笨舌地打著招呼說:「哈,哈……哈……玉蘭她……她……她就不吃藥!」

  他話還沒說完,他的老婆就吆喝著他說:「你到前邊去吧!這兒沒有你的事!」

  「是!……是!……是!……你們說話。」他說著像個陀螺似地轉著身退了出去。

  看到眼前這個醜陋的男人,楊杏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對於玉蘭這幾年的處境,她完全清楚了。她心疼女兒,她痛恨自己。早知道玉蘭是跳進這樣一個火坑裡,還不如她娘兒倆抱住一齊跳在黃河裡。

  張漢臣的老婆要留她吃飯,她拒絕了。在這個冷得像冰窖的地方,她一分鐘也不想呆下去。她問:「我們玉蘭的墳埋在哪兒?」

  「你還要去看她的墳啊!哎喲,可遠了,在後嶺上亂葬墳裡。你還是別去了,得翻兩條溝……」

  楊杏說:「不,我要去看看。閨女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做娘的來到這裡,生不見人,死不見墳,這不是做母親的道理。」

  「那好吧!」張漢臣老婆說著向院子裡喊著:「李家,李家,你把這個媳婦領到玉蘭墳上去!竹

  玉蘭的墳埋在山坡的亂石嶺上。一個矮矮的小墳堆上邊,稀稀疏疏地長了幾棵狗尾草。墳向是坐北朝南側挖在山坡上,好像這個可憐的姑娘並沒有安眠。她睜著兩隻眼睛,在癡癡地遙望著自己的故鄉。

  長工送楊杏到墳前就自己回去了。楊杏看著這一擠紅土,忽然在墳前跪下了。她嘴裡說著:「玉蘭,我的好乖乖,我的好閨女,媽來看你了……是媽把你推到火坑裡了……六十斤高粱送了你一條命。玉蘭,你走了這幾年,咱娘倆沒有見過一回面,沒有說過一次話,你到底是咋死的?你對媽說說,你給我托個夢也行。你在夢裡對媽說說……」楊杏憋了一天的難受心情,在玉蘭的墳前全部傾瀉了出來。她的哭聲好像使鳥雀停止了叫聲,讓樹垂低了枝條。

  「大嬸,你是玉蘭她媽吧?」

  楊杏正在墳前放聲痛苦,忽然聽到一個年輕婦女的喊聲。

  她急忙拭了拭眼淚,抬起頭來,見面前站著兩個婦女: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兩個人都挎了個籃子。籃子裡放著小鏟和野菜。楊杏說:「我是她媽……」

  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一屁股蹲在楊杏跟前說:「大嬸,我們是玉蘭家的鄰居。玉蘭死得苦啊,她楞是叫『老妖婆』折磨死了!……」

  「就是張漢臣他老婆!」那個中年婦女幫著解釋說著,也蹲在地上。

  年輕婦女接著說:「他們家可狠毒了,整天讓玉蘭吃剩飯。蒸點白饅頭,老妖婆收拾起來,炒點菜他們兩口子吃,讓玉蘭整天喝紅芋葉糊糊。就這樣,老妖婆還整天罵玉蘭吃得多。玉蘭今年春天懷孕以後,每天還得照樣給他家磨二鬥糧食,下著大雪還要去地裡給他家背花柴!」

  楊杏說:「不是說得了癆病嗎?」

  「哎呀,大嬸!」那個年輕婦女急切地說著:「先小產,後吐血。那天他家翻曬麥子倉庫,玉蘭從早到黑折騰了一天,黃昏就小產了。那天我去他家借水桶,玉蘭和我偷偷說的。」

  「害了三個月病,沒有抓過一副藥,老妖婆光讓喝澄清米湯,有一天還是我給玉蘭送了兩個熟雞蛋吃,惹得老妖婆拍著屁股罵了三天。」那個中年婦女說著掉了眼淚。

  兩個媳婦向楊杏說了玉蘭在害病的情形,楊杏嘴唇都氣成青顏色了。她不住地擦著眼淚說著:「我的可憐閨女啊,我的可憐閨女啊!……」

  「大嬸,你去告他!」那個年輕婦女氣憤地說:「我們早說了,玉蘭娘家難道就沒有一個人了?應該給玉蘭出出氣。俺這一條街都為玉蘭抱不平!」

  楊杏沒有主意了,她想了半天才說:「她嫂子,你們這一番好意,我是領情了。可是玉蘭死時,我活沒有見人,死沒有見屍,我怎麼去告?再說我們是異鄉人,整天靠要飯過日子,我們哪有錢去打官司?算了,怨我們玉蘭命苦……"她說著又氣憤地哭著說:「我要告誰?應該被我告的人多了!哪裡是我們申冤說理的地方?」

  ……

  窯洞裡變得死寂了。長松、楊杏、李麥、小建、小強和小響好像都睡了。其實他們誰都沒有睡。在黑沉沉的夜裡,他們有的在暗暗抽噎,有的在默默地擦眼淚,有的把拳頭緊緊握著,砸著床邊的木頭。

  「喔喔喔……」雞子叫了頭一遍。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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