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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第五十二章 壩橋楊柳】

  逃難八年回到家,

  看見土地想叫媽……

  ——黃泛區民歌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這天夜裡,天氣悶熱,暑氣熏人。徐秋齋剛睡著覺,忽然被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驚醒了。初開始,他還以為西安市又出了什麼兵變,趕快披上小褂,來到院子一看,只見滿城裡火鞭、小炮、天地兩響和大雷子炮,像炒豆子似地響作一團。夜空中,火星迸射,煙花飛濺,整個西安城,隔著古老的青磚城牆看去,活像一個鋼水沸騰的大鐵爐。

  李麥和梁晴這時也被驚醒了。李麥慌忙走到院子裡問著:「徐大叔,這是咋啦!又不是大年初一,也不是十五,怎麼放這麼多鞭炮?」

  徐秋齋興奮地說:「說不定有火大變化了!你們在家等著,我到城裡看看。」

  徐秋齋剛走進城門,只見城裡大街上已經變成一片鞭炮炸響的火河,各個商號把鑼鼓抬出來敲打著,人群像潮水一樣向街頭湧著。

  「日本人投降了!」

  「日本無條件投降了!」

  「天下要太平了!」

  「該回老家了!」

  人們像瘋了一樣喊著、跳著。不管認識不認識,互相奔相走告,狂喊擁抱,有的人竟然高興得在大街上放聲大哭。

  徐秋齋默默地看著街上狂歡的人群,他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沒有錢去買一個炮放,也沒有錢去打一兩酒喝。可是他看到街上每一個人,都覺得是那麼可親可愛。他和大家分享著抗戰勝利的歡樂。在八年漫長的歲月裡,中國人民遭受了戰爭的巨大痛苦。黃泛區的難民們,更是在這痛苦深淵的最底層。他們的土地被淹沒了,房舍被沖毀了,他們背井離鄉過著討飯的生活,沒有住過一間有牆壁的房子,沒有睡過一張真正的床,他們唯一的財產就是一根棍子和一隻籃子。

  如果說「容忍」是「勇敢」的母體,那麼黃泛區的難民們,在抗戰八年裡表現了最大的容忍。他們好像被壓在兩扇沉重的磨扇下生活著,他們沒有去搶劫路人,沒有去打家劫舍,搶銀行砸倉庫,他們只是默默地按照自己的道德標準生活著、等待著……

  當徐秋齋回到自己的窩棚時候,李麥和梁晴也知道日本鬼子投降這個消息了。梁晴被這個消息激動得哭了。李麥也在一邊擦眼淚。

  徐秋齋嘆息著說:「別哭了,好也罷,歹也罷,總算勝利了。日本鬼子到底也有這一天!」

  李麥說:「我現在都不敢想,這七八年,人是怎麼熬過來的?什麼苦都吃了,什麼罪也受了,老蔣這個龜孫,他知道不知道?」

  徐秋齋說:「他怎麼能不知道?算了,現在咱誰都不埋怨了。不管怎麼說,這抗日戰爭總算勝利了,這是咱中國人的大福氣。老蔣他要有良心,趕快把咱這些難民送回老家,只要把土地給咱們,什麼也不向他要。」

  李麥說:「恐怕他未必有這份善心。他要是心裡有咱老百姓,也不會扒開黃河了。」

  徐秋齋說:「咱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還不是為了抗戰,他要是再不管咱們,那可就太違悖天理了。」接著他又歎著氣說:「唉,人到這個時候,思家的心更切了。好在路能通了,趕快回老家吧,在這裡什麼也沒有心思幹了。」

  三個人一直談論到天亮。街上又響起了鑼鼓聲。徐秋齋無心睡覺,也不想去擺代書攤子,喝了一碗玉米糊糊後,拔起腿又到城裡打聽消息了。

  西安市東半個城住了黃泛區幾萬難民。這些天來,從難民中傳來了各種消息。

  有人說:「政府馬上要難民登記了,西安火車站準備每天發出兩列火車,專門運送難民回鄉。」

  還有人說:「政府要發難民免票證了。大人小孩每人發一張,有免票證,什麼火車都可以坐……」

  可是儘管大家說得有鼻子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徐秋齋幾乎是天天都到火車站打探詢問。可是每天只看到一列列的火車裡,塞滿了國民黨的軍隊,汽車、大炮、裝甲車也都裝在火車上向東開去。連普通的客車都讓當兵的佔用了,更不用說運送難民的列車了。

  人們的興奮熱烈情緒,漸漸地變得冰冷了。初開始,他們以為日本投降了,從此要天下太平了。可是事實卻不是這樣。首先,胡宗南把他們第一戰區的軍隊,連夜運到洛陽。緊接著,蔣介石又要運送八十萬大軍到東三省、華北和江南,準備打內戰消滅共產黨。難民們還鄉的希望變得渺茫了。這時大批的機關和公務人員,也都蜂擁般搬遷東下,有些原來內遷的工廠和大商號,也紛紛遷移回上海、天津等地。西安的街上變得冷落了。只有黃泛區的難民,每天躑躅在街頭,無家可歸。

  當片片黃葉飄落在西安古城牆下時,徐秋齋變得沉默寡言了。他本來是個性格豁達的人,又是個「恕道」思想很濃的人。他篤信人應該有「仁愛之心」的主張。他覺得處世對人,應該「推已及人」,「人有不及,可以情恕」,對人的過錯不必苛責,要有寬恕、原諒的胸懷。他常說:「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長,對人不必求全。」

  前一段,由於勝利後的歡欣喜悅心情的驅使,他對所有的人都採取一種寬恕心情。就連對蔣介石的國民黨反動派,扒開黃河這樣大的罪惡,他也採取了寬恕態度。他曾經勸李麥說:「當時日本鬼子剛打進中國,他們慌了手腳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要以後能讓老百姓安居樂業,過上太平日子就行了。」可是通過勝利後這一年的忍耐、等待和觀察,徐秋齋心裡對蔣介石存在的一點幻想,徹底破滅了。他從報紙上看到,他們為了排除異己,不顧老百姓死活,又打了內戰。當官的搶著「劫收」,貪贓枉法,敲詐勒索,包庇漢奸。聽說像海騾子這樣的漢奸,居然搖身一變,在開封又當上國民黨的交通警察大隊的團長。對於黃泛區的難民卻棄置街頭,不理不問。看到這些情況,徐秋齋心灰意冷了。他心裡想著:「看起來老蔣的氣數是該盡了,抗戰八年他支撐過來了,一個『劫收』卻把人心『劫』完了。」徐秋齋變得沉默了,有時甚至變得憤怒起來。他每天經過中正門時,總要對著城門上掛著的那幅蔣介石的大幅畫像,鄙夷地罵一聲:「民賊!」

  七月問,從家鄉又傳來了消息:黃河花園口的口子打住了,黃河水又向東順著故道流向大海。黃泛區的十六個縣全沒有水了,八十裡寬、一千多裡長被淹沒的土地,現在都可以開荒種莊稼了。緊接著又傳來了激動人心的消息:在黃泛區的共產黨分區政府出告示了:為了鼓勵開荒,重建家園,黃泛區的荒地,誰開誰種,誰種誰收,三年以內不完糧納稅……

  對於黃泛區逃荒在外的難民來說,這些消息比之抗日戰爭勝利,更加使他們激動和興奮。西安市的東半個城住了幾萬難民,他們奔相走告著這個消息,變賣傢俱,收拾行李,都準備著東下還鄉。

  就在這時候,陳柱子從咸陽來西安打聽消息了。

  他來到徐秋齋的窩棚院子裡,見到了徐秋齋、李麥和梁晴。大家多年不見,互相攀敘著,親熱了一番。徐秋齋問:「你們開的飯鋪生意怎麼樣?」

  陳柱子說:「大叔,現在生意沒法幹了。物價天天飛漲,上午賣幾個錢,下午就得趕快去買成糧食,要是當天買不到糧食,過一天,一百塊錢就變成八十了。日本鬼子投降時,我那個小飯店還存了八石麥子的本錢,就這一年多,八石麥子全賠進去了。另外苛捐雜稅也太厲害,一個月兒十種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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