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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鳳英看不慣,有一次夜裡他們在數錢,鳳英勸他說:「你怎麼老是那樣子?」

  「啥樣子?」

  「你就不會笑一笑。」

  「咱是賣飯的,不是賣笑的。」

  鳳英不敢吭聲了。可是她覺得有些委屈,想來想去,又無可奈何,就又笑著挑逗他說:「看你那樣兒!好像誰欠你二百錢似的。」她咬著嘴唇,眼角瞟著他說。

  沒料到春義忽然發火了。他把手裡一個碗「嘩」地一下摔在地上說:「我樣兒不好,你早說話啊!你可以再去找個好的,找個會說會笑的。我寧可黑臉求土,決不笑臉求人!」

  鳳英哭了。她流著眼淚說,「我怎麼你了?我哪句話說壞了?……」

  春義的火更大了,他抓一把鈔票摔在地上說:「我就是這樣子!我不能拿根棍把嘴唇支開。我沒有那麼賤!」

  鳳英氣得哭著說:「你……你講理不講理?……」說著自己跑到裡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夜裡,春義長籲短歎了一夜,鳳英偷偷地哭了一夜。到了雞子叫時,鳳英爬了起來,要開始營業了。她捨不得她的生意,更捨不得源源不斷流來的錢。她洗一把臉,又依舊滿臉笑容坐在店門前了。她用笑語和顧客們打著招呼,除了眼睛下兩條微微

  的黑影以外,好像昨天夜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春義有點後悔了。他被鳳英的辛勤感動了。他也開始打火添鍋,默默地幹起活來,只是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而且又增添了一種執拗的表情。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來了。他照例是每天下午顧客稀少的時候,走進店來抱住水煙袋吸一通煙,說說街上的新聞,噴一噴閒話。

  王蛤蟆這個人說話有個毛病,就是愛帶個不大乾淨的口頭語。張口「挨〈屍求〉的」,閉嘴「尻×的」,在咸陽這一帶,本來這也不算什麼。可是春義聽起來卻特別討厭刺耳。在河南鄉下,對著年輕婦女,男人們是不准說這些髒話的。特別是春義,他從小讀過幾年私塾,對於別人在他妻子面前,「×長×短」地說活。更是容忍不得。恰巧這天王蛤蟆又講了一個賣蜂蜜摻假的事情,因為他買蜂蜜上了當,有些氣憤,說起話來帶的「棒兒」就多了些,他說著賣蜂蜜的怎麼把小湯汁子摻到蜂蜜裡,他發現後,去找那個賣蜂蜜的,那個賣蜂蜜的又怎麼不承認……總共說了不到二十句話,就帶了十幾個大不中聽的東西。鳳英不在乎,還嘻嘻哈哈地和他說著笑著。春義正在抹桌子,他故意把桌子上的剩菜抹在王蛤蟆的身上。

  王蛤蟆喊著說:「啊喲!你抹在我的身上了,你把我這件新褂子弄髒了。」

  春義冷冷地說:「啊!沒有看見。你還知道髒啊!」

  王蛤蟆聽他話裡有話,很不痛快地放下煙袋走了。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在門外轉了個圈又拐進來了。因為他煙癮發得難受。他進來門就討好地向春義說著:「春義啊!今天你買那幾斤生薑真好!價錢也公道,六毛錢一斤。」說著拿起水煙袋,在灶上點著火香就吸起煙來。當他的手指頭掏著煙絲裝煙時,指頭摳出來的卻是一撮鋸末。

  他看著鋸末,又用鼻子聞了聞問:「這是什麼煙絲啊?」

  鳳英說:「蘭州青條,你吸吧。」

  王蛤蟆輕輕歎了口氣,把水煙袋放在桌子上紅著臉走了。

  鳳英覺得有點奇怪,跑了過去看看煙絲,只見裡邊放的全是鋸末。鳳英頓時臉紅起來。她問春義:「你怎麼能這樣?」

  春義說:「以後叫他少來……」

  鳳英生氣地說:「我們是作生意。你連個煙袋也不支應,這像話嗎?王蛤蟆給咱租房子、借傢俱出過力,你還要個街坊鄰居不要了!」

  春義大聲說:「他嘴不乾淨!我不想聽他說話。」

  「你不想聽,你把耳朵捂住。我們這是做買賣,不能弄得路斷人稀……」鳳英話還沒有說完,春義抓住那管白銅水煙袋,「嘩」的一下摔在大街上了……

  又一次,街上有一個裁縫來吃飯。這人姓梅,叫個梅冠三。

  他年紀和春義差不多,人也長得很標緻,開了一個小成衣局,專門給咸陽幾所中學作童子軍軍服,有時也做中式送老的估衣。

  這人愛說個笑話,他進門笑著說:「女掌櫃,下碗餃子吃吧!」

  鳳英說:「梅掌櫃,你請坐。今天正好是茭白餡。」

  梅冠三伸著頭看了看鍋裡的水說:「咦,面怎麼這樣黑?」

  鳳英笑著說:「可真叫你說著了。這是新麥面。看起來有點黑,其實面並不粗,常言說:吃新麥,活一百。你嘗嘗,可有筋絲了。」

  梅冠三笑嘻嘻地說:「聽你這麼一說,我得吃兩碗,我想活兩百歲!」

  鳳英也笑著說:「『賣酒不怕大肚漢』,你吃三碗也行。」

  「我沒有錢啊!」梅冠三又笑嘻嘻地說。

  鳳英說:「沒錢我也不怕你,我記上帳。將來我去你那裡做衣服。」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笑著,春義在一旁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本來他進門時叫鳳英「女掌櫃」,心中就有幾分不快,現在歪臉撇嘴說著笑話,更是怒火中燒。

  餃子煮熟後,春義把餃子盛在碗裡,往鍋臺上「通」地一放,喊著說:「哎,該吃了!」

  梅冠三不知道春義這個脾性,還當他也在開玩笑,因為賣飯的向來沒有不送到桌子上的。他笑嘻嘻地自己去端過來說:「果然是遠親不如近鄰啊。我連夥計都當了。」

  鳳英這時已經發現春義的臉變成青顏色了,她不敢再多說話。梅冠三覺得空氣有點沉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吃了一半餃子時,他自己走到鍋前說:「添點湯,太幹了。」當他拿住勺子時,春義卻把勺子一奪說:「你少動手。」

  梅冠三這一下才惱了。他把半碗餃子往桌子上一放,瞪著眼指著春義的鼻子說:「好你個河南娃!你想幹什麼?」

  春義也橫眉豎眼地說:「我不想幹什麼!我這是賣飯,不是打俏皮。」

  梅冠三更惱了。他跳著腳說:「你個土坷垃蛋!你做過生意沒有?我打什麼俏皮了?誰叫你來做生意的,你怎麼不把你老婆鎖在箱子裡?十三省出你這個大蘿蔔,真見得稀!……」

  春義說不過他,抓一根擀麵杖就往他身上掄。鳳英急忙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沒有讓他打過去。春義吃急不過,一擀麵杖砸在一摞碗上,把十幾個碗打得粉碎,回頭又對著鳳英身上踢了一腳!

  梅冠三還沒有見過像春義這樣的「紅頭牛」。陝西人吵架,你一來我一往,你一句我一句,起碼要吵半個鐘頭方才動手。如果是遇見幾個好拉架的,雙方基本上不動手。他們互相吵著跳著,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是雙方距離越跳越遠。他們吵起架來是競賽聲音和口才,不是比賽憤怒和拳頭。當春義掄著擀麵杖撲過來時,梅冠三確實嚇了一跳。他順手抓起一塊木鍋蓋當作「盾牌」,後來街坊跑進來幾個勸架的人,把他擁了出去,這塊「盾牌」也沒有用上。到了街上,因為距離已經拉開,他又提高嗓門,指著飯鋪裡罵著說:「你做過生意沒有?你沒有吃過豬肉,你沒有見過豬肘?」

  街上人勸著:「算了,算了!少說一句,人家是外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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