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四

  關相雲從老河口寄來了一封信。信上說,他這次到了寶雞。

  又到了廣元,後來又到了重慶。在重慶見到了幾個老上司。大家都很幫忙。從廣元到重慶的路,也交涉好了,今後生意大有希望。重慶「中央詮敘處」還給他寫了封公函到洛陽,將來很可能被委任到實業機關作事。目前他和幾個朋友在老河口,玩幾天就回洛陽。

  老清嬸聽說關相雲要回來,心裡更焦慮了。她把眼睛每天抬得高高的,她不敢看愛愛的身體,可是眼睛總是向愛愛的身上看。她讓愛愛穿上自己的棉襖,棉襖太肥大了,卻更像個孕婦。

  後來她聽人說把青瓷碗片碾成碎面,用蜂蜜和成丸,吃了可以墮胎,就連夜找了些青瓷碗片,碾了碾過了籮,用蜂蜜和了和讓愛愛吃。

  愛愛拼了命吃了兩丸,馬上嘔吐了,把一天吃的飯全吐了出來,又吐了一攤黃水。愛愛掉著淚說:「媽,算了吧,你就留我一條命吧。好歹我有這點武藝,將來總能養活你的。黃河口子扒開六七年了,也沒有人管,回老家怕沒指望,留下我這條命就是你們的依靠。不管他,老關回來隨他!……」

  老清嬸看著女兒這樣難受,把青碗片面子和的丸藥倒在後院裡了。自己坐在後院棗樹下哭了一場。她不敢大聲哭,害怕鄰居聽見。

  五

  李麥對愛愛姑娘的遭遇極為同情。黃泛區逃難出來的難民有幾百萬,婦女們的命運更是悲慘。她們流入城市,有的被迫為奴作娼,有的被賣作富人的姨太太,還有的自賣自身作了窮光棍漢的妻子。大部分人是擺個小攤,賣個開水,掙扎在死亡線上。

  像愛愛這樣能夠學點技藝,自己獨立生活,還是極少數。李麥是自己獨立生活了半輩子的人。她深知一個女人要擺脫一切羈絆,在社會上是多麼不容易。因此她對愛愛的事情更加關心。

  當天下午她離開了長松家,跟著愛愛一同到銅駝街來。

  在路上,李麥問愛愛:「那個彥生人怎麼樣?」

  愛愛說:「他是照相館裡一個相公。一年身價只能買幾件衣服穿。再說洛陽這個地方,軍官政客,憲兵員警多得像牛毛,我們這些賣唱的人,就像在狼群裡過日子。他沒有靠山,我跟了他,反而害了他。再說,恐怕他也沒有這個膽量。」

  李麥說:「既然你覺得他靠不住,為啥還要和他來往?」

  愛愛紅著臉說:「他人好……我可憐他。」

  李麥歎了口氣說:「傻閨女,你可憐他,如今誰可憐你?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心裡沒有一點主見,遇到這種事情,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常言說,人沒主意一泡水,到頭來還是自己吃虧。」

  她又問:「那個老關怎麼樣?」

  愛愛說:「人倒不是個大奸大惡的人。這幾年我們家也全靠他幫補。場面上來往,也靠他衛護支撐。就是……我不喜歡他。

  可我又感激他。我也想了,反正在狼群裡得找一條狼,是江是河只管跳。我有什麼法子呢。」她低著頭說:「要不是我媽還要靠我養活,我真不想活了,活著丟人現眼哩!」

  李麥勸她說:「你千萬不能往絕路上想,投河上吊都是傻子。

  我年輕時候比你現在難得多。我就沒有想到過死!你現在有一身武藝,自己又能掙錢。怕什麼?『車到山前自有路』,人就怕自己作踐自己。這件事啊,你不用發愁。全包在大嬸我身上。你媽那裡,我對她說,至於你的婚事,慢一步再說。人一輩子,七次跌倒,要八次爬起來!千萬不能窩囊,愛愛,你要拿定主意,是風是雨只管往前走,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愛愛含著淚點了點頭。

  多少天來,愛愛心裡像裝了塊磚頭,總覺得無法活下去。聽了李麥這一番話,心裡豁亮了許多。她覺得心裡不那麼憋悶了。

  走起路來,腰也敢直起來了,腿也有勁了,頭上的滿天烏雲,好像被一陣清風吹散了許多。

  到了銅駝街,老清嬸看到李麥,高興得用布衫直擦眼淚。多少天來,老清嬸也想找個人談談心事。可是逃荒在外,人生面不熟,有些話也無法對人講。夜裡,老妯娌兩個睡在一張床上說開了家常。她們從家鄉的大水說到新四軍,又從新四軍說到村裡一共淹塌了多少家房子。為了避免傷心,海老清被餓死的事情,兩個人都避而不談。最後李麥問到愛愛懷孕的事,老清嬸暗暗擦著淚說:「我也沒主意。這死妮子快把我氣死了。這是我前世遭的罪孽。」

  李麥勸她說:「事情已經出來了,也別埋怨了。你打算怎麼辦?」

  老清嬸說:「要是能把胎打下來是最好了。可是什麼藥方都試了,它長得怎麼那麼結實呢?我說這孩子將來可能是個大命貴人?實在不行,還是和人家老關說說,讓他包涵點兒,只要他能體諒,愛愛就算他的人。至於結婚,我什麼條件都不提了。」

  李麥說:「幹嗎這麼慌張?愛愛這麼好的閨女,咱拿著豬頭還怕找不著廟門?」

  老清嬸不好意思地說:「咱不是理短嗎?孩子不是走錯了這一步嗎?」

  李麥說:「我看這也沒啥了不起。沒有進他家的門,就不算他家的人。一無換契,二無媒證,愛愛自己的事自己當家。她想跟誰就跟誰。他姓關的也不過是個朋友。他管不了這一段。」

  老清嬸歎著氣說:「天亮他娘,咱如今講說不起啊,如今頭上頂的,腳下踩的都是人家老關的,一碗水已經潑到地下了。還是跟人家老關算了。」

  兩個人議論了半夜,老清嬸還是執意要愛愛嫁給老關。不過她也聽了李麥的勸告,決計不再用什麼單方亂打胎了。這樣弄不好要鬧出人命。另外,李麥勸她不要害怕,她要會一會這個老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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