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老清嬸一看是他,就笑得嘴唇合不攏了。她一面接過網袋,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說:「我想著你今個兒就該來了。昨天快天黑時候,兩隻喜鵲一直在窯堖上叫。」

  關相雲張著大嘴笑著說:「它不是叫我的,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會哩!」他轉過臉對愛愛說:「愛愛,昨天夜裡唱得真好,比你哪個段子唱得都好。」

  愛愛說:「你就會說好!其實這個《天河配》段子我並不熟。」

  關相雲說:「是真好嘛,不是我故意誇獎。揉進幾句曲子『寒江』調,嗓子顯得寬了。你呀,今後就多唱哭戲,哭起來嗓子發甜,真好聽!」

  這時彥生端過來一壺泡好的茶,給他倒了一杯。關相雲吃了一驚,眼睛死死地盯住這個年輕人。他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細高條個,白淨面皮,眉清目秀,頭上還留著一頭柔軟的卷髮,他好像在哪裡早見過他!又好像預料到愛愛身邊一定有這麼個人物,而今天才看到。

  他用扇子指著彥生問:「這是哪裡來的客?」

  老清嬸最擔心的場面出現了。多少天來她最害怕這兩個人碰到一起。她想各種辦法安排調遣,不想讓他們見面。沒有想到今天「冤家路窄」,兩個人在這裡相逢了。

  她吞吞吐吐地說:「他叫……彥生。」

  關相雲又盯著彥生問:「你的寶號在哪裡?」他打量他像個店員。

  彥生低著頭說:「我……我是照相館的……您請喝茶。」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關相雲卻不看茶杯,把一把黑扇子搖得嘩嘩作響。他問:「你和這裡是?……」

  愛愛看著關相雲的樣子,早忍不住了,接過話茬說:「他是中華照相館的,和你一樣,都是我的捧場朋友!」說著她給彥生也倒了一杯茶,並且帶點命令的口氣說:「你坐下,坐下喝茶!」

  關相雲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其實這時窯洞裡並不熱。他忽然哈哈一笑說:「啊一一!你是商界的呀!史桂堂先生你認識不認識?」

  彥生局促地在一張椅子上坐著。這時又忙站起來恭敬地說:「聽說過,他是商會會長,我們經理認識他。」

  「史桂堂是我的朋友。」關相雲又是一陣大笑,接著又問:「照相館的生意不錯吧?」彥生說:「還湊合,就是稅重一點,器材也不大好買。」

  關相雲搖晃著腿說:「今後有什麼困難,只管來找我。」他接著念著各個稅局的名字,又炫耀說這些稅局的局長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級。

  彥生聽他說著,只是點著頭,垂手站在一邊。愛愛兩次讓他坐下說話,他卻仍然站著。愛愛有點看不慣關相雲盛氣淩人的樣子,就說:「彥生,你該回去了!快八點了。」

  彥生說:「是,我該走了。」他恭敬地向關相雲點了點頭。他找他的提袋,愛愛卻已拿在手裡,準備送他出門。

  關相雲看著愛愛和他一道出去,喊著說:「愛愛,我還要給你說個事!」

  愛愛說:「你等著吧,我還要回來。」出窯洞門,愛愛生氣地說:「彥生,你今天是怎麼了?連句話也不會說了?」

  彥生低著頭沒有吭聲。愛愛說:「你怎麼見他像老鼠見貓一樣?連個椅子也不敢坐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你在他手裡也沒有什麼短處!」

  彥生訥訥地說:「愛愛,你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可……野蠻了!」

  愛愛說:「他野蠻,能把你怎麼樣?敢把你掐吃一塊?別聽他瞎吹,認識這個,認識那個,他也是個做生意的,開汽車行的,如今這些當官的哪個不做生意?還走私!……」她沒有說下去。

  彥生這時忽然停住腳步說:「愛愛,你別送我了,趕快回去吧。人家還在等著你。以後……我不來你家了!」

  「為什麼?」愛愛幾乎是喊著說。

  「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彥生低了頭。愛愛忽然發現他的脖子是那麼細,細得幾乎無力支撐起他的腦袋。

  「你看著辦吧!」愛愛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像要抓住一根即將被洪水沖走的木頭,她下意識地把一隻白嫩的手伸給彥生,彥生握住她的手,也掉淚了。他感到慚愧,他感到內疚,他真想剝掉關相雲的一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且也能系上一條牛皮做的武裝帶……

  三

  愛愛回到窯洞門口,聽見關相雲對她媽說:「你要是願意,咱說搬就搬,明天我就叫兩個勤務兵來,你這破家當,一架小車就拉光了。」

  老清嬸說:「回來和愛愛商量商量,這窯洞我一直住不慣,總怕塌了。」

  愛愛進來了,她問著:「搬什麼呀?」

  老清嬸說:「搬家。關處長在城裡銅駝街給咱們找了兩間房子,還是個獨院,離你們書場也近……」

  愛愛說:「我才不搬呢。一個窮說書的,住不起獨院房子。」

  關相雲說:「妹妹,那是我賃的房子,我如今用不著,借給你住。不要你拿賃錢!」他用扇子敲著桌子說:「這裡不像話,跟這些難民們擠到一塊!……」

  愛愛說:「我倒覺得這裡不錯,窯洞雖然破一點,可冬暖夏涼,還有鄉親們可以互相照應。」

  關相雲說:「妹妹,搬到那裡離我們兵站最近了,我來照應你。每天吃水叫勤務兵給你們挑,燒煤就到我們兵站取!」

  愛愛仰著臉說:「我這個人就怕人家照應。這個人情我欠不起。」

  話雖這麼說,第二天,愛愛和她媽還是去銅駝街看了房子。

  這所小院子在銅駝街北頭,原來是兩間臨街三間東屋的小院子。

  兩間臨街房被日本鬼子飛機炸塌了,用舊磚瓦改作一個小小門樓,三間東屋中間有一道界牆,隔成兩個住室。這兩個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磚鋪過的,特別是院子裡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樹,把滿院子都散滿了濃郁的桂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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