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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李麥問到梁晴和嫦娥當時在洛陽失散時的情形,長松慚愧地說:「那年扒火車向西邊逃荒,人都像瘋了一樣,拼命往火車上擠,鐵路巡警用棍子亂打也擋不住。我們家孩子多,擠幾回都投扒上去,也不知道晴和嫦娥扒上去了沒有。出來尋母口,好多鄉親在路上就失散了。我想起來這個事,就覺得對不起你。兩個女娃子,沒出過門,現在天南地北,也沒個地方找。」

  李麥說:「由她們去闖吧!『命大撞得天鼓響』。這種時候,誰也顧不上誰,孩子們到外邊闖闖也好。我不就是十五六歲就出去推鹽了?」她說著臉上泛出笑容,但心裡卻有點隱隱作疼。

  楊杏說:「說不定她們逃到西安去了。咱村到西安的人不少,前年小馬莊有人從西安回來,還看見過徐大叔,說他在西安擺了個卦攤!」

  李麥忙問:「有人看到徐大叔?」

  楊杏說:「小馬莊姓劉的說,他親眼見的。」

  長松說:「興許晴和嫦娥也在西安,在路上她倆一直和徐大叔一路。」

  李麥說:「要真是跟著徐大叔,我就放心了,徐大叔見多識廣,也有經驗,孩子們能指靠得住,好歹他們別再失散了。」

  問著了梁晴和嫦娥的一點資訊,李麥心裡感覺到寬慰了許多。這時楊杏做的榆錢拌玉米麵已經蒸熟了,她端了一大盆讓大家吃。李麥吃著榆錢說:「今年這裡的榆錢長得這麼飽,小麥長得也不會錯吧?人家說哪一年榆錢兒長得飽,哪一年麥子就長得飽。」

  長松說:「好幾年沒有吃一季好麥子了。去年要有樹葉子和榆錢吃,我也不會把小響賣給人家!」

  他剛說罷,想不到小響卻噘著嘴說:「還說,還說,見個人就說,沒完了!」說罷,端著一碗榆錢出去了。

  小響漸漸懂事了。她不願意別人再提起她被賣過的事。這是她小小心靈上的一塊傷疤。

  李麥說長松:「以後你們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大小人都長個心,也都長個臉,以後就是回到村子裡,也不要再對人說了。孩子們們知道要臉面,這是好事。」

  吃罷晚飯,李麥問起海老清家的情形。

  楊杏說:「老清叔不在了。前年在龍門南給人家扛活,後來……餓死了!……」

  「海老清死了?」李麥聽著眼裡湧滿了淚水,她感歎著說:「多好一個莊稼人啊!唉!……」

  長松說:「要說種莊稼,他是咱村的頭一把手。一輩子老老實實,沒和人犯過臉青臉紅。誰想得到……唉!好人不長壽。」

  大家嘆息了一陣子,楊杏又說起老清嬸來。她說:「以前她就在南邊那個窯洞裡住,住了三年多,後來搬到城裡銅駝街住了。人家現在過得還不賴。愛愛學會了說大鼓書,還是這洛陽城的名角兒。後來,又認識個當官的,吃喝穿戴全由這個當官的包了。老清嬸也變樣了,吃的是白麵饃,穿的是綢褂褲,還戴上了金耳環,臉也白了胖了,可享福了……」

  長松搖搖頭說:「別說了,那算什麼享福?享這樣的福,我還嫌……」

  楊杏笑了:「嗨!你這回腰杆又硬了。當年要不是愛愛心腸好,找了醫生,幫你治好了腿,如今你還瘸著腿哩!」

  長松說:「愛愛心地好,這我知道,就是……」他沒有說下去。

  李麥聽他們的話因,知道這裡邊有些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多問。她故意把話岔開說:「咱們家鄉的人,叫我說也算能。連王跑在外邊還賣了一段藥,小馬莊的馬樂,學會給人家拔牙。這些人在家裡趕牛腿,連句話也不會說,想不到出來逃荒,倒什麼都敢幹了,愛愛學會說書,就差個唱戲的了。」

  小強指著四圈說:「俺四圈叔會唱戲,還登過台哩!還把人家大名角拱到了台下……」

  四圈說:「吊孩子,哪……哪壺水不開,你……偏提……提哪……壺!」

  李麥說:「喲!這四圈會唱戲,倒是個新鮮事兒,你扮什麼?」

  四圈說:「我……我什麼也不扮,別……別提這件事了!八……八輩子不唱……唱戲,我也不……不……想它!」

  李麥故意問:「是嫌你個子太高了?」

  四圈說:「個……個子他們難……難找,我……我……我吃不了那…門子藝飯。」接著他把扮演《敬德打虎》的事兒,結結巴巴說了一遍。他說時自己沒有笑,大家卻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特別是小響,臉朝著牆不敢看他,一看就忍不住笑。

  李麥風趣地說:「四圈,水退以後,回到老家,咱自己唱戲。搭個大檯子,你想怎麼跳就怎麼跳,到那時候,咱們都有地種,也有糧食吃,麥收以後,大夥湊幾石麥,成立個戲班,你當掌班的。想唱什麼唱什麼,你唱老包。」

  四圈一本正經地說:「不……不行,我……我五音不……不全!當……當教師還湊合。」

  大家「轟」地一聲又笑了。小響捂著臉笑著跑到門外。

  晚上,李麥、楊杏和小響睡在一張床上。小響用被子蒙著頭,還不時吃吃地笑,楊杏罵她:「死妮子!你吃了呱呱雞的肉啦?」

  李麥說:「你管她哩!我就是要讓孩子們笑笑。」

  楊杏嘆息著對李麥說:「嫂子,實不瞞你說,這麼多年,俺這個破窯洞裡,就沒有聽見過笑聲。人都把笑快忘了。這次你來了,孩子們才有個笑臉!」她說著,眼角裡滲出了淚水。李麥沒有吭聲,她在思索著、回憶著孩子們那一張張慘澹的笑臉……人來在世界上,本來應該有笑的權利,當嬰兒在媽媽的懷抱裡,第一次張開嘴唇向媽媽微笑的時候,這是對媽媽最大的慰藉,也是她們作為萬靈之長的感情的飛躍,其他動物是不會笑的。人正因為會笑,才培育了豐富的智慧。世界上是不能沒有笑聲的。沒有笑聲的社會,是一個接近死亡的社會。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四

  第二天清早,長松、水建和小強到車站鹽棧腳行裡去了。四圈也拉著他那輛破車,到南關貼廓巷去兜攬生意了。李麥有早起的習慣,起床後悄悄到附近地裡轉了轉,油菜花已經謝落一半了,青綠色的枝條上長出了青嫩的小小尖角,蝴蝶在早晨的陽光下曬著自己的翅膀,蜜蜂也開始了工作,它伏在黃色的花蕊上,貪婪地吸吮著帶著露水的花漿。

  這裡麥田裡小蒜長得特別肥大,葉子粗得像韭菜,卻沒有人挖。李麥捨不得這些野小蒜,彎腰挖了起來,準備回去用蒜臼搗一搗,拌上榆錢蒸著吃。她沿著麥田邊挖邊走著,發現越挖麥壟裡越多,待到小響叫她回去吃飯時,竟挖了一大捆。

  她和小響在黃土崗上走著,忽然看見一棵大杏樹長在崖上。這棵杏樹有碗口粗,枝幹濃密,綠葉掩映,一個個像橡子那麼大的杏子,結滿了枝頭。

  小響指著杏樹小聲說:「奶奶,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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