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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秦雲飛說:「講講,講講,你到底是怎麼拿的?怎麼這些黃鱔專往你的鉤上咬?」

  王跑笑著說:「還不是逼出來的!」他接著歎了口氣說:「世上的東西,只有人是最精了。蟲魚鳥獸再能,也能不過人。人想活下來,就得在它們身上打主意。我才回來時,一整天也抓不了幾條黃鱔。後來時間長了,慢慢察看它的習性,算是摸到門了。你們看——」他領著大家看一叢水草說,「這水草葉子上有圓洞,這是黃鱔咬的,水草下邊就有黃鱔!」他又指著水面上飄的一片樹葉沫子說:「這是一片沫子,可是這沫子中間有個小孔,露著清淩淩的水,這下邊也有黃鱔。不信你們試試。」說著他在鉤上安了一段蚯蚓,遞給秦雲飛。秦雲飛脫了鞋子,挽起褲腳跳到水裡,把鉤放在那一片沫子中間,果然不到片刻工夫,他覺著有個東西在咬鉤。王跑喊著:「提!」

  只聽「嘩」的一聲,一條二尺多長的黃鱔被秦雲飛抓在手裡。

  秦雲飛抓住了這條黃鱔,興奮得哇哇直叫。他拍著王跑的肩膀說:「王大叔,這一套經驗太了不起了。將來應該寫成書,失傳了太可惜了。」

  王跑泣:「這還值得寫書?不過人家常說『經驗大似學問』,孔夫子會作書,未必會抓黃鱔。這個算稀奇,冬天還能在泥裡抓黃鱔,叫你看,是一攤泥,叫我看,我就看見黃鱔在那裡藏著,手只要往泥裡一摸,就抓出來了。」

  秦雲飛說:「那你是怎麼看?」

  王跑說:「蠓蟲過去還有影,何況是黃鱔?它拉的有屎。」

  秦雲飛又問:「它的屎是什麼樣子?」

  王跑笑了笑,卻沒有說。

  正說話間,只見湖面上飄浮起一道漣漪。毛蛋在地上飛快地撿起一柄魚叉,朝著湖面扔去,只見魚叉落水,濺起幾朵水花,那柄魚叉忽然在湖裡跑起來,毛蛋這時一縱身跳到水裡,泅著水直追那柄魚叉。

  王跑滿意地罵著說:「他娘的,又逞能哩!」

  天亮問著:「是叉住魚了吧?」

  王跑說:「一條鰱子。最少有五斤。」

  毛蛋追上那柄魚叉,抓住柄叉又狠刺了一下,拖著魚叉柄又遊了回來。他上了岸,抹了一下臉,把一條五六斤重的大白鰱子撂在地上。

  大家活躍起來。秦雲飛覺得實在稀罕,對王跑說:「你們就是用這個辦法逮魚啊?」

  王跑說:「才回來時,沒有魚網,只能用這個辦法。」

  一個戰士問:「王大爺,你的眼睛是不是能過水?要不你怎麼知道是鰱魚,還能看出來它有多重?」

  王跑說:「這麼深的水,人的肉眼怎麼能看透到水裡?都是憑看水紋的。魚在水裡遊,和人走路一樣,各有各的架勢。鯉魚、鰱魚、胖頭、鯽魚遊起來都不一樣。另外,出來活動的地方不一樣,吃的東西也不一樣,不光眼睛看,耳朵聽也能聽出來。」

  秦雲飛感歎著說:「真是『行行出狀元』!你這一套本領可真了不起。」

  王跑說:「人的武藝都是逼出來的。在這種荒涼湖泊地方,別的有什麼辦法。我們這些種了半輩子莊稼的人,還是想種莊稼。」他拍著毛蛋的頭說:「像我這個孩子,整天像只魚鷹一樣。我就擔心將來長大了,犁地不會,耙地也不會,只會打魚摸蝦。將來黃水退了,就是有幾畝地,也難種好。」

  秦雲飛說:「這些不用發愁,將來有土地了,自然就學會了。把日本鬼子趕走後,我們要辦農場,用機器種地,一部拖拉機一天能犁一二百畝地。毛蛋長大了,可以學開拖拉機嘛!」

  王跑第一次聽說「拖拉機」,他不敢相信。在他的夢裡,只有大黃犍子,他想不出拖拉機是個什麼樣子。

  一陣清風吹過,蘆葦發出瑟瑟的聲音,天氣轉涼快了。秦雲飛和天亮等要告辭了。他們給王跑留了兩塊銀元,王跑卻執意不收。秦雲飛說:「王大叔,你要收下,這是我們新四軍的規矩,晚些天我們還要給你們發些農具、種子。今年秋天這一季,麥子一定要種好。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客氣。」

  王跑要把他們送到泥土店。秦雲飛說:「今天天晚了,今晚我們還回紅柳集住,你不要去了。」

  天亮記掛著老氣沒有衣服穿,就把自己的軍裝脫了一件送給王跑,別的戰士也給他留下了兩件衣服。王跑看到他們這樣熱情,感到得說不出話來。他找了根草繩子,要把那條大鰱魚縛住讓他們提走。秦雲飛不要。他說:「我們還要轉很多地方,背著不方便。改天轉到你這兒,咱們一塊吃吧。我給你作清蒸黃鱔。」

  秦雲飛等走後,王跑看著他們的背影,感到心裡熱乎乎的。從他記事起,他見過多少次兵,有皖軍,吳佩孚的軍隊,閻錫山的軍隊,馮玉祥的西北軍,張作霖的奉軍,還有蔣介石的中央軍。反正只要是軍隊,沒有不搶老百姓的,張口就罵,動手就打。還沒見過這個新四軍,說話這麼和氣,喝了幾碗豇豆糊糊,還給了兩塊現洋。

  他抱著衣服往家裡走去,到了門口,把衣服往屋裡一撂說:「結!這是咱天亮給你的衣裳。穿上吧!」

  毛蛋跑過來先搶了條褲子穿在身上,剩了一件軍裝褂子。王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穿了起來。

  老氣穿好了衣服,從屋裡走了出來。半老的老太太穿了一身軍裝,她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這像啥?……」

  王跑說:「管它像啥,穿上不露肉就行。×他娘,在洛陽的時候,為了訛咱那塊石頭,說我是共產黨,其實那個時候,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共產黨哩!老子如今一家人都穿上共產黨、新四軍的衣服了,你們怎麼著我?你們能把我提起來轉三圈?」他朝天空喊著,好像他真的成了新四軍。

  他掏著胸前的小口袋說:「嗨,人家這軍裝還真不錯,這麼多口袋。這個裝煙葉,這個裝魚鉤。」

  老氣說:「叫我說,放在污泥裡揉一揉,變了顏色再穿。」

  毛蛋喊著說:「我不!」

  王跑挺著胸脯說:「怕什麼,我看這新四軍就是能長遠。人家心裡有咱老百姓。你看,喝了咱幾碗糊糊,留給了咱兩塊現洋,還是船牌的。」

  老氣說:「我是後悔,屋子裡還有點白麵,沒有給他們烙幾張白餅吃……我倒是想到了,怕你捨不得……」

  王跑說:「別說了,別說了,什麼賴事都往我身上推。他們還要來的。再來時候,你給他們煎鯉魚、烙油餅,有你補情的時候。」

  這天夜裡,王跑點起了一把黃蒿熏著蚊子,三口人坐在門外月亮光下聊天。他們一直聊到半夜。

  在這個黑沉沉的夜裡,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一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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