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憑經驗,她知道這些黃鼠狼不知道又看上哪個小雞了。徐韻秋輕輕歎了口氣。她自己一輩子的經歷,簡直像一團亂麻。無法回憶。這些年來教出來的幾茬徒弟,都是剛剛能抬起手賺錢,就被人掐走了。她要下決心保護這些女孩子,也為了保護她自己的「搖錢樹」。

  關相雲卻沒有來找她,把她這個「門檻」給隔過去了。

  關相雲慢慢地打聽出來愛愛家住在北關燒窯溝,家裡還是從黃泛區逃難來的難民,就買了四盒點心、五斤掛麵來愛愛家了。

  老清嬸正在刷碗,看見進來個朗帽金圈的軍官,嚇得她腿發顫了,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找誰?」

  關相雲笑著說:「大嬸,我就來你這兒坐坐。」

  愛愛正在梳頭,扭頭看了一眼,手挽著頭髮走了過來。老清嬸忙用身體把閨女擋住,嘴裡囁嚅著說:「長官,俺不認識你。你走錯門了吧?」

  關相雲又笑著說:「大嬸,我是來看看你們。我是六十四軍留守處的。咱們也算是小同鄉。」他說著把脖子伸得老長,想讓老太太看清他的領章上的兩根杠杠和兩個花。

  老清嬸卻不向他脖子上看,只糊裡糊塗地問著:「你也是逃黃水出來的?」

  「不!俺是山東省的。直、魯、豫三省都是大同鄉……」

  愛愛畢竟見過些世面,她把她媽推到一邊,問關相雲:「長官,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關相雲涎著臉說:「沒有見過窯洞,想看看你們這窯洞。」

  「你看吧。」愛愛又梳頭去了。關相雲抬起頭,裝著看窯洞的牆壁,眼睛卻不住地往愛愛臉上瞟。老清嬸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閨女,她覺得女兒的臉太嫩太白了。她恨不得立即抓一把鍋底灰抹在女兒臉上。

  關相雲討了這一場沒趣,卻沒有走開。他看見門旁邊有個小板凳,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他臉上熱辣辣的,心裡還有些生氣。他想,不識抬舉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臺上看著怪漂亮,台下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就說脖子吧,長得像只大雁,長脖子人就不是什麼福相。可是他又恨自己的脖子也太短了,老是遮住這個校官領章。

  他雖然努力尋找著愛愛臉上的缺點,可是兩條腿一步也不想往窯洞外挪。愛愛的一頭長髮,又在他眼裡變作像黑緞子一樣的波浪。

  「大嬸,你這個閨女說書說得真好啊。我就愛聽她的書!」關相雲用沙啞的嗓子,又向老清嬸沒話找話說著。

  「是啊,長官。俺這閨女太小了,她才二十一歲。」老清嬸答非所問地說著,心裡直發怵。

  關相雲又問了幾句沒有鹽的談話。愛愛聽得不耐煩。就提了個籃子對老清嬸說:「媽,我到車站去了!」

  「還秤一斤雜面條吧!」老清嬸交代著。

  關相雲忙說:「大嬸,我給您帶了五斤掛麵。」

  愛愛接過來說:「長官,咱們素不相識,我們家也不吃掛麵!」

  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愛愛走了以後,老清嬸的心好像踏實了一點。關相雲卻像木雕泥塑,坐在那裡發呆,還是老清嬸心軟點,她問:「長官,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出頭了。」

  「幾個小孩了?」

  「沒有小孩。男的女的都沒有。」關相雲又恢復了他洪亮的嗓音。

  「唔!……」老清嬸沒有說什麼。

  關相雲看到老清嬸善良的弱點,就又關心地問:「大嬸,你身體怪好啊!」

  「不好。」老清嬸歎口氣說:「肩膀一直疼,天陰下雨時候,疼得連切菜刀都拿不起來,我說是住窯洞受了潮,俺們老家不住窯洞,都是住房子。不管瓦房、草房,都是房子。」

  關相雲說:「哎呀,你這個病好治,和俺娘害的一樣病,我給她請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最後還是李占標的狗皮膏藥治好了。

  李占標的膏藥好著哩,裡邊有麝香、三七、鹿茸、冰片,貼上就見效。」

  「這膏藥恐怕價錢很貴吧?」老清嬸羡慕地問。

  關相雲忙說:「大嬸,你不用買,我家還剩有幾張,反正俺娘病也好了,扔掉還不是白扔掉。」

  就從這兩張膏藥開始,關相雲把老清嬸這一關闖過去了。

  他今天送來兩張膏藥,明天又送來個煤爐子,後天再叫勤務兵抬來兩塊床板,就這樣一來二去,漸漸地和老清嬸混熟了,有時候老清嬸還能和他聊半天閒話。

  初開始,愛愛跺著腳對她媽說:「媽,以後你什麼東西都不要收他的!他們這些人都不是好人。」

  老清嬸卻說:「這個老關人還不錯,你沒看嘴唇那麼厚,是個厚道人。」

  後來關相雲就來得多了。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點心吃食,就是衣料穿戴。愛愛看她媽那樣子,知道也禁不住他來,自己卻暗暗下了個決心:你拿東西白拿,想討點什麼便宜,瞎了你的眼。

  有時候,她也和關相雲說幾句話,因為關相雲確實還懂得一點說書的知識,何況關相雲又天天給她唱讚歌,這多少滿足了一點她在同輩競爭中的虛榮心。

  三

  海老清看著眼前這個像陀螺似的人,眼睛裡射出兩道敵意的寒光。他好像綿羊頭上要長出兩隻角來,他希望自己有兩隻堅硬的角向對方牴過去。他又希望自己身上長出兩隻翅膀,這兩隻翅膀能夠把他的女兒翼蔽在自己身邊。他有一次犁地時,親眼看見過一隻母雞和一隻老鷹搏鬥。母雞領了幾隻小雞在地裡玩,一隻老鷹忽然從天空紮下來捕捉小雞,那只母雞急忙張開翅膀把小雞翼蔽起來,用自己的嘴向老鷹的眼上拼命地啄。老鷹撲了幾個回合,抓不住小雞,就擠著眼睛伸出尖爪,硬往母雞翅膀下抓。就在這時候,那只勇敢的母雞把老鷹的一隻眼睛啄流血了。老鷹在地上踅了一圈,飛走了。母雞在拼上性命的情況下,居然能戰勝老鷹。但是人呢?人是比老鷹狡猾得多的動物。

  快晌午時候,愛愛從城裡回來了。她一看到關相雲在家裡,他爹在對面坐著,臉先白了。

  關相雲看她回來,就笑著大聲喊著說:「哎喲,大妹妹!成功!成功!」

  「什麼成功不成功啊?」愛愛不敢看他。

  關相雲說:「你說的《海公大紅袍》太好啦!這一比,連金玉風也給比下去了。你這個唱有喬清秀的墜子味,還有劉寶全的京韻味,後來我聽著還有幾句我們山東說武老二的快書味。真好!像吃沙瓤西瓜一樣!又清、又脆、又甜!……」

  「媽,該添鍋做飯了吧!」愛愛打斷他的話。

  關相雲卻意猶未盡:「昨天晚上,我給你拍了十幾次手。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啞了。你沒有看見我?」

  愛愛沒好氣地說:「你拍的次數也太多了。該拍的地方拍,不該拍的地方也拍。像失火一樣在台下喊著,把我唱的聲音都蓋住了。人家是聽你喊,還是聽我唱?」

  關相雲沒想到她今天這麼冷,他弄不清楚原因,只咽了口唾沫:「是……是多了一點。」

  老清嬸看女兒說話這麼冷淡,有些不忍心,就對關相雲說:「關處長,你別光說愛愛唱得好,你得給她提提,看哪裡還有不到的地方,你們聽書聽多了,見多識廣,多多調教她。」

  關相雲忙說:「我就是要說的嘛。大嬸,唱得是真不錯,就是念白兒還差一點點兒。有的地方說得快了一點,有的地方吐字吐得不清楚。常言說:『千斤白,四兩唱,說比唱難。』你看人家徐韻秋老闆,別看人老了,嗓子倒了,白口還是亮字亮明,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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