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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三十章 陳柱子的哲學】

  賣菜不使水,

  買菜噘著嘴。

  ——民諺

  清早起來,陳柱子叫老白熬了一鍋小米粥,又在籠上餾了十幾個饅頭,還特意炒了一盤蘿蔔絲熱菜。

  陳柱子有個規矩,他自己雖然是菜案和麵案的行手——飯館師傅,但他每天吃的三頓飯,卻必須由老白來做。他把這一點分得很清楚。他認為自己每天掌鍋做菜,這是做生意。家裡的飯一定得由老婆來做,老婆就是「做飯的」。如果老婆不做飯,那就是不吉利了。

  吃早飯時候,陳柱子把春義兩口子叫來一塊吃。他吃著飯對春義說:「春義,我看你們不要去黃龍山開荒了『打生不如望熟』,好歹我在這兒有這一家飯鋪。俗話說『三年餓不死火頭』,幹這飯店生意,雖然不是一本萬利,可是餓不壞人。再說,你們兩個還年輕,此地人又欺生,你們就留在咸陽和我蹲在一塊,互相總有個照應。你們看怎麼樣?」

  春義歎了口氣說:「柱子哥,你知道我是個『百拙無一能」的人,除了種地,什麼能耐也沒有。你們這也是小本生意,恐怕給你們添麻煩。」

  陳柱子說:「不怕。是雞都長兩隻爪,是人都有兩隻手。誰有能耐誰沒能耐?都是逼出來的。『不受苦中苦,難當人上人。』一勤天下無難事。我十三歲那年到開封第一樓飯莊當學徒,一天和三百斤面、挑四十擔水,還要打夜作洗碗刷碟子。就那樣我咬住牙幹了。冬天刷碗水冷,手背上裂的凍瘡口子,像蛤蟆嘴那麼大,我沒有向掌櫃張嘴要過一張膏藥。人家說,『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吃不完的剩飯,受不完的窩囊氣』,我想著,咱來不是為學點手藝嗎?反正別人吃不了的苦我要吃,別人不想幹的髒活重活我要幹。民國十八年過年饉,飯莊生意不好,掌櫃裁人,十六個夥計裁減了十四個,掌櫃把我留下了。為什麼?他離不了我。錢,這東西也好賺也不好賺。錢袋裡的錢都是花的,就看你能叫他掏出來不能!」

  老白是個熟腸子人,當年在赤楊崗時,對春義這小夥子印象就不壞,又看他帶著這個小媳婦,幹活利索,一說兩笑,也有心把他們留下,就插嘴說:「春義,這一點你可得跟你柱子哥學。你柱子哥滿眼都是錢。別人看不到的錢,他都能看到。我們初到咸陽,還不是兩手握空拳,一個子兒也沒有。撿了人家四個破蒲草包,借了五升綠豆,發豆芽賣豆芽菜,就這樣在咸陽住下了。叫我說,你們只管留下。」

  鳳英本來就有意留下,可是她是個新媳婦,又知道春義脾氣執拗,自己不敢插嘴。她仔細聽著陳柱子的處世經驗,暗暗記在心裡。跑前跑後給陳柱子和老白盛飯拿饃,忙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春義看他們兩口子這樣熱心,自己也很感動。他苦笑著說:「我能幹什麼?連個面也不會揉。」

  柱子看他有點活動的意思,就胸有成竹地說:「兄弟,我已經替你們想好了。你呢,有一根扁擔兩個筐子,就在街上擺個菜攤。王橋鎮離這裡二十裡,那裡有幾家菜園,粗菜、細菜都有。每天起個小五更,去王橋挑一擔菜。回來不耽誤趕集。一天能賣一擔青菜,顧住你的嘴就綽綽有餘了。弟妹呢,就在我這飯鋪裡,幫你嫂子一塊打個下雜。無非是端飯洗碗,摘菜剝蔥,這活誰也能幹得了。我也不白用人,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弟妹在我這裡,吃飯不要飯錢,你們倆打個地鋪住在我的店裡,也不給你們算店錢。另外,一個月再補她十元錢。你們也買雙襪子鞋穿。」

  還沒等春義說話,鳳英就忍不住感激地說:「大哥,我們不要錢。只要能有個窩住,有一碗飯吃,我們什麼都不要。」

  柱子卻說:「不。『親是親,財帛分。』這叫先醜後俊,省得以後心裡彆扭,又說不出口。要是行,就先說定一年。」

  春義沒有想到陳柱子這麼大方,又看到鳳英那麼有興趣,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反正比大街要飯強」,在這種年月裡,他不敢有什麼挑揀了。

  二

  王橋鎮臨著渭河岸,這裡土地肥沃,古渠縱橫。幾百年來,當地農民就有種菜的習慣。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菜農的收入要比種大田的農民收入高得多。這裡流行一句話是:「王橋農民不種田,兩畦黃瓜吃半年。」不過這些年王橋菜農卻也不那麼自在。他們最怕過兵。只要中央軍從這裡過一次,不但菜賣不到錢,連黃瓜、菲菜等菜畦,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另外,他們也很少拉著大車到咸陽賣菜了。平常去賣一次,不但腰中大錢袋裡塞滿了鈔票,還能在街上飯館裡吃一頓,喝二兩。現在他們不敢去了。因為官路上國民黨軍隊到處抓車,還專抓他們菜農的車,因為他們有錢好敲竹槓。如今他們把青菜販給「萊販子」,雖然錢少賺一些,倒落得個安全。

  春義頭一天去挑菜,倒也順利。因為是老陳的牛肉麵館介紹來的。菜農一下子就給他裝了三十斤蘿蔔,二十斤白菜,還給他加了一捆大蔥,十斤菠菜和兩捆蕪荽香菜,好叫他搭配著賣。

  春義把菜挑到街上,卻不擺在陳柱子的店門口,他擺在西門裡一家煤行門前。他不想讓鳳英看到他賣菜的樣子。攤子擺開後,他不會叫賣,所以一直擺到小晌午,只賣了兩堆蘿蔔。頭一堆給人家稱蘿蔔時,因為不會使秤,盤子裡放的蘿蔔太多,秤錘脫落,稈杆還把買菜的那人戴的蘇州白銅腿眼鏡打落在地上,幸好眼鏡掉在白菜上,沒有打碎,惹得那個買蘿蔔的人說:「我說你這個『河南蛋』,不像個『河南蛋』,你倒像個教書先生!」

  春義臉紅得像塊紅布一樣,不敢回人家的話。只好給人家掭了個蘿蔔。

  一直到晌午,太陽偏西了,鳳英沒有見春義回來。晌午是飯店生意忙的時候,她也不敢脫身出去到街上找他,一直到吃面的人漸漸稀少,她才向陳柱子說:「大哥,他不會迷路吧?」

  陳柱子說:「王橋鎮離這裡二十裡,一條筆直官馬大道,閉著眼也能摸回來。不慌,等會兒我去街上找找他。」話雖這麼說,陳柱子心裡也有點打鼓。他倒不是怕春義丟了,而是怕國民黨兵抓壯丁、拉小伕,春義又是老實人,如果真的被抓壯丁抓走了,還真無法向赤楊崗鄉親們交代。

  他看著集上的人漸漸散去,就把爐火上壓了兩鍁煤,去掉圍裙,口袋裡塞了半盒「大喜來」香煙,去找春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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