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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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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成陽飯鋪】 月亮走,我也走, 我給月亮趕牲口。 ——兒歌 一 辦完了雪梅和藍五的喪事,春義和陳柱子因為走時沒有和鳳英說好,怕鳳英著急,就只好在灃河岸邊和徐秋齋、梁晴簡單地敘述了別離情後,匆匆分了手。 傍晚時分,春義和陳柱子就回到了咸陽。 沒有到過成陽的人,總以為成陽是關中的通都大邑。一定是個樓房櫛比,人煙繁盛的城市。其實在抗日戰爭中的一九四二年,咸陽只不過是個三四萬人口的小城。 這個小城和陝西很多縣城一樣,她們都有著煊赫一時的名氣。在歷史書籍上,在很多詩歌名篇裡,都曾多次出現過。這些印象在人們的頭腦裡,構成了一幅幅幻想的海市蜃樓。但真正到了咸陽的人,卻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他們既看不到「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綿延三百餘裡的殿字,也看不到「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重疊交錯的宮室。不過咸陽也還有他渾厚樸實的本色:兀突的黃土高原依然保持著它俯視長安的雄姿,靜靜的渭河水,幾千年來依舊在它的腳下流著。「丹閣碧樓皆時事,惟有江山古到今。」對放羊的孩子們來說,他們不認識秦始皇,也不認識漢武帝。他們在倒在荒草叢中的石馬石人身上磨著鐮刀,他們只認識腳下的土地。 春義和鳳英來到咸陽已經兩年多了。自從在洛陽東車站他們扒上向西行的難民火車,到了靈寶縣的閿帝鎮,他們乘的這一列車被甩了下來。日本鬼子在黃河北岸每天晚上向潼關城裡打炮,閿帝鎮到東泉店的一段火車不通了。有一種載運著食鹽和各種貨物的「闖關」車,每天夜裡緩慢地、閉著氣向西爬行,通過打炮區。載運難民的火車到了這裡卻不開了,難民們自己從旱路「闖關」西行。 春義和鳳英夜裡來到閿帝鎮,由於夜間天黑,和同行的人擠散了。春義從火車上跳下來時,頭一腳就踩住個軟烘烘的東西,他彎下腰用手摸了摸,是一個人冰冷的鼻子和鬍子,他嚇了一跳。他把鳳英從車上接下來.抱著她走了好幾步,他不願意讓自己這個還紮紅頭繩的新媳婦,踩住地下這個不吉利的屍體。 閿帝鎮車站附近搭滿了席棚,席棚周圍聚集著上萬的難民。賣熟食的攤子在燈影下冒著熱氣,這些熱氣和味道,清理著難民們口袋裡剩下不多的鈔票。 春義把挑子兩頭歸併在一處,讓鳳英坐上看著行李。他想去買些食物。兩天兩夜的火車頂上生活,使他的腿和胳膊好像粘在一起了。他們相互抱著、拉著、抓著、咬著,變成了一個整體。他們忘記了哪是自己的胳膊,哪是自己的腿,他們只有一個念頭:不要掉下車去。 爬下火車以後,春義才感到真正餓了。他走到幾家攤子前看了看,有賣綠豆丸子的,有賣靈寶大棗粽子的,還有賣蒸饃和賣鍋盔的。這些攤子都擺在一個破席棚下。一般攤子前都站著兩個人:一個扶秤收錢叫賣,一個拿著一條木棍,虎視眈眈地轉遊著,監護著。 他們監護的不光是攤子上的食物怕人抓走,還監護他們用於遮風蓋雨的破席棚。因為一不留心,那些席片和木棍就會被人偷走當柴燒。閿帝鎮方圓左近的每一棵小樹,每一片野草都被燒光了。連地上的樹葉子,也被難民用鉛絲一片片插起來送進鍋底。閿帝鎮廟裡的泥胎神像也沒有保住。因為他們的身軀裡有幾塊木頭,因此他們被改為「火葬」,人到這種境地他們都不怕神了。 春義看了看那些大棗粽子,米少棗多,包得又小,他想這些不耐饑的東西不是難民能吃得起的;又看了看綠豆丸子湯,覺得也是稀湯拉水,最後他還是買了兩個饅頭。饅頭雖然涼一些,但這畢竟是真正的糧食。 春義把饅頭拿到鳳英面前,帶著一點男人的爽朗口氣說:「給,吃吧!高椿子饅頭!」 鳳英微笑著正要伸手去接,卻被黑影裡伸出的一隻髒手抓起饅頭搶跑了。鳳英一怔,看見那個人向難民群中跑了。春義在後邊緊跟不舍地追起來。春義看清楚抓走饅頭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這增加了他的信心。那個孩子邊跑邊咬著饅頭,跑到人群中又拐向鐵路,跨著一根根枕木向前飛跑著。春義也跨著枕木一步步追趕著。在一個鐵路道岔前邊,春義追上他了,抓住他的頭髮。他正舉手要打,忽然眼前閃出兩道微弱的綠光。這是那個孩子的眼睛。他帶著恐懼和乞求跪在春義面前,口裡喊著:「大爺,你饒了我吧!我快餓死了!大爺!你饒了我吧!……」 這個瘦削得像骷髏似的面孔,使春義的手軟了下來,他鬆開了那個男孩的頭髮。他匍匐在地上還在啃著饅頭,弓起脊背準備迎接春義的拳頭。 春義沒有打他,他暗暗地歎了口氣,扭頭就走。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在一根根枕木上走著,他吃驚自己怎麼跑了這麼遠。 鳳英看到他垂頭喪氣地空著手回來,說:「沒有追上?」 「追上了……」春義歎了口氣。 「別追他了,咱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天快亮了,等到天明再說。」鳳英在安慰他。 春義說:「我再去給你買一個饃。」 鳳英拉了他一下說:「別去了,我這一陣子又不餓了。我背上有點冷,咱們靠住坐。」 這一對年輕夫妻背靠著背,在行李上坐了下來,這是他們的「蜜月」。這天夜裡,月色特別皎潔,月亮依然從天空灑下她的銀輝,賣弄著她的光彩。但是難民們無心去欣賞它。難民們的夢不是希望月亮變作小船,而是希望月亮變作燒餅。可是月亮又變不成燒餅。 夜漸漸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沒有睡,他們憑著互相靠近的一點體溫抵禦著夜風的寒冷。他們想起了故鄉.想起了故鄉的土地,想起了故鄉的莊稼,想起了莊稼收打後做成的各種食物。饑腸咕咕轆轆地響起來了。它的響聲竟是那麼大,春義以為這種響聲是來自鳳英腹內,鳳英又覺得是春義肚子裡的響聲。其實他們倆人腹內都在咕咕地響著,互相可憐和關心的錯覺,使他們分不清是誰的轆轆的饑腸聲了。 二 天快明的時候,月亮沉沒了。夜色忽然又變得濃起來,群眾叫做「天明黑一陣兒」。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的尖利聲音喊著:「狼來了,狼把孩子叼跑了!」 「狼把孩子叼跑了!」難民們跟著驚呼起來。 「打狼啊!打狼啊!」人們呼喊著,卻很少有人站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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