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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對於雪梅這種心情,藍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從小被劉家買去當兒媳婦,丈夫是個白癡。她沒有同伴,沒有同學,沒有姐妹,沒有親人,她沒有一個可以說話談心的人。她的一張嘴巴只是為了吃飯,而不是為了說話。兩個人從劉家「私奔」逃出來後,雪梅的嘴整天閒不住。有時候夜裡還要把藍五叫起來說話。她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講給藍五聽。大約是當時的印象太深了,分離了這幾年,兩個人的年齡和經歷都有了變化,但他們對這種幸福的留戀都保存在記憶裡。對雪梅來說,藍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親,是她的兄長,又是她的孩子。總之所有男性的愛,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覺到、享受到。而雪梅對藍五來說,她像一支精巧的嗩呐。藍五把它拿在手裡,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階,他對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夠把他的喜怒哀樂,全部通過這支嗩呐表現出來,他能夠用這支嗩呐來傾訴他的喜悅、悲哀、思念和希望……

  對眼前這種局面和發展,雪梅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去想。她還沉湎在兩個人的重逢的歡樂中,她只想和藍五多見面、多相會,別的什麼也沒有想。

  停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藍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哪怎麼行?」藍五搖了搖頭。

  「有什麼不行的?你是我的『表哥』,逃難到這裡,住親戚家是理所當然的。你在家裡幫徐媽幹點活:掃掃地,打打水,到冬天燒燒爐子,我們家也正缺這樣一個人,東廂房正好有一間小屋空著。昨天來客,床還沒有拆。你就住在那裡。」雪梅信心十足地飛快說著,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其實,這是她剛才忽然間湧出來的想法。對於這麼做的後果,她想得並不多。她畢竟還太年輕了!藍五卻還有些猶豫。他說:「那麼戲班上我還去不去?」

  雪梅說:「乾脆辭掉算了。一個月分那三核桃倆棗的,有什麼用?我養得起你。」

  藍五說:「人家不是傻子!」

  雪梅說:「哎呀,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懷疑我。在我們這一群太太裡,我的名聲是最好聽的。他早上上班,到晚上才回來,你不願和他多說話,就呆在屋裡,見面別太不自然就是了。」

  藍五本來極不願到她家住,可是雪梅左勸右說,好像到那裡是萬無一失的。他也受不了思念的痛苦,想和她每天多見上幾次面,就依了她。

  搬去的這一天,藍五把前後院子都打掃了一遍,還把一條磚頭鋪的甬道,又重新平整了一遍。雪梅這天特別高興,她像一隻小麻雀,滿院子飛著叫著。一會兒給藍五端茶,一會兒給藍五拿煙,有時還幫藍五搬磚頭。連做飯的徐媽也感到,太太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晚上,孫楚庭從南院門回來,雪梅指著蹲在院子裡正幹活的藍五說:「我表哥今天搬來了。你看,來就不閑著,把咱們這條甬路鋪了一遍。」

  藍五扭回頭向孫楚庭點點頭,又繼續幹活。孫楚庭說:「不用忙,先休息兩天嘛。」說著自己進屋子裡洗臉去了。

  吃罷晚飯,藍五在他們住的堂屋裡坐了一會兒。孫楚庭問:「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

  雪梅說:「徐媽給他收拾好了,就住在東廂那間小屋裡。」

  孫楚庭說:「明天你去給表兄報個戶口,咱們這兒的員警雖然不來查戶口,但報個戶口總好一點。「他說著便脫掉鞋子和襪子洗起腳來。

  藍五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了。

  孫楚庭很快地洗好了腳。他把雪梅拉到旁邊的一條小板凳上,把兩隻光腳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嘴裡還嘻嘻地笑著:「來!給擦擦腳吧!」

  雪梅的臉上飛起一陣紅暈。她推開孫楚庭伸來的光腳站了起來,「別這樣……」

  孫楚庭也嬉笑著站了起來。

  「都是一家人……你表兄也不是外人嘛……」

  雪梅的臉色變了又變,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不知道此刻該怎麼辦,她遲疑地想離開堂屋,卻不料孫楚庭突然摟住了她,噴著煙味和酒味的嘴巴,在她緋紅的臉蛋上親吻著……

  藍五實在看不下去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從堂屋走出來的,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他幾乎要摔倒,他用手扶住牆角,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著。剛才在堂屋裡,他親眼看到孫楚庭把兩隻光腳放在雪梅腿上,當著他的面,摟抱著雪梅親吻,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雪梅似乎還媚笑了一下。這個笑容雖然有點勉強,卻像一把刀子在攪動藍五的心扉……

  堂屋的窗簾拉上了。藍五卻覺得眼前一黑。燈光映照著人影在窗簾上走動著,隨著人影晃動,還傳來堂屋裡的說話聲和談笑聲。藍五關了燈躺在床上,本來想捂住耳朵不去聽,可是,不知道一股什麼樣的心情,驅使他悄悄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他大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堂屋的窗簾。窗簾被微風吹動著,上邊什麼也投有。兩個人好像還在說話。說什麼他聽不清楚。他只聽到了雪梅的聲音,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嚶嚶地哭。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摸著床頭的煙盒,拿了一根煙抽起來。煙味是苦的。他像咽著苦水似地把一口一口煙吞到肚裡。

  窗簾上出現了一個人的頭影:長長的脖子,戴著眼鏡。這是孫楚庭。燈光把這個頭影拉的很長,活像個牛頭馬面的妖魔。

  後來,這個頭影不動了,面前遮著一張淺淡的紙,好像是在看報紙……接著,屋子裡又響起小的攪動的聲音。幾隻蟋蟀在臺階前拼命地叫著。他聽不清楚屋子裡在幹什麼。停了一會兒,另一個人影兒在窗簾上出現了,影子是那麼大,那麼修長。他看不到頭部和腿,只有胸部和腰身。他從這個影子的曲線上,分辨出這是雪梅。那個男人的頭影突然站了起來。他漸漸地逼近那個有曲線的身影。兩個影子又攪在一起了……

  藍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了。他用大拇指掐了掐食指,似乎根本沒有疼痛的感覺。接著他聽到了上門的聲音,舊式門插閂「咣當」一聲被插上了。藍五覺得那根木插閂,好像插在自己的心裡。

  堂屋的燈忽然熄滅了。藍五像瘋了似地跑到院子裡。這時他好像聽到屋子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腦子裡嗡嗡亂響,好像要炸開一樣。他看到一把鐵鍁在牆上靠著。這把鐵鍁是他在白天鋪甬道時用過的,鍁刃在月光下發出寒光。他拿起了這把鋒利的鐵鍁。剛走了兩步,兩隻蝙蝠從屋簷下被驚飛了起來。藍五吃了一驚,他的腿軟了,一步也挪不動。他歎了口氣,拉著鍁把回到屋裡,一頭栽倒在床上。

  夜已經深了,蟋蟀也停止了他們的演奏。藍五還在床上坐著。他感到,胸脯上好像壓了塊石頭似地喘不出氣來。他一支接著一支抽著那些發出苦澀味道的煙。他覺得這些煙吸到肚子裡後,幾乎無力把它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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