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七四


  一直走到一個大街口,兩個姑娘把眼睛看酸了,脖子也扭疼了。她們又往西邊看了看,只見有一條大街更加熱鬧。房子都是三四層樓,門口托著紅綠黃紫顏色的燈,又會跑又會跳,人多得簡直像地裡的麥穗一樣.都只露個頭。嫦娥說:「晴姐,咱去看看吧?」梁晴說:「算了吧,人那麼多,萬一擠丟了怎麼辦?」可是嫦娥還沒有看夠,梁晴就領她去街角上看一家賣臘羊肉。賣臘羊肉的老師傅,站在一個有兩張桌子高的高臺上,切著肉大聲唱著,把一個黃銅秤盤,撂得上下翻飛,嫦娥看著笑著,可是她們也聽不懂人家嘴裡唱的什麼。

  到了一家大飯館前,嫦娥扒著玻璃向裡邊看了看,只見裡邊一個大廳,擺了幾十張桌了,桌子旁坐滿了人。有的猜拳,有的喝酒,嫦娥說:「晴姐,這一家是娶花媳婦的吧,那麼多人在喝酒!」梁晴說:「不會是,門口沒有貼紅對聯。」嫦娥拉著她說:「走!咱進去看看。」

  她們剛走進門,一個年輕堂倌出來說:「哎,要飯的,怎麼跑到裡邊來啦?」梁晴說:「俺不是要飯的!」那堂倌忙說:「啊,對不起,對不起,裡邊請。」接著他就用又尖又亮的嗓子喊著:「兩位一一」裡邊馬上有人答應著:「請一一」兩個小姑娘聽他這麼喊,扭頭就跑出來,跑到街上,兩個人還起勁地笑著,嫦娥還學著那個堂倌的樣子:「對不起!劉不起!」

  回來路上,她忽然碰上一群背著鼓,提著鑼,掂著胡琴嗩呐的人。其中有一個人穿著一身黑綢子衫褲,手裡端著一個大搪瓷茶杯,胳膊上挎著一支銀碗嗩呐。嫦娥猛地一拉梁晴說:「是藍五叔?」梁晴忙看了看,像貌長的確實有點像藍五,只是稍微胖了點,也顯得年輕了點,身上穿的衣服又那麼好.她們不敢去認。

  兩個姑娘跟了一段路,這一群人忽然拐到一個大席棚子裡去了。她們看著大席棚的門口,電燈雪亮,人們拿著個小紙條往裡邊湧著,還有人把著門。

  梁晴說:「嫦娥,咱們也進去看看,萬一是藍五叔呢。」她們剛走到門口,把門的人喊著;「票!」梁晴一愣,把門的把她們一推:「靠邊!靠邊!」梁晴的臉馬上紅了,她急忙離開門口要走,可是又記掛著那人是不是藍五。後來她看電燈下掛了個小黑板,黑板上寫了幾個粉白大字,梁晴認不得這幾個字,就問身邊一個學生說:「這上面是什麼字?」那個學生說:「桃花庵。」梁晴拖著嫦娥說:「走吧,咱只要記住他這個地方名字,過兩天再來找。」

  二

  兩個姑娘回到窩棚裡,因為跑得太累,躺在席子上就睡著了。第二天,她們醒來時,已經八九點鐘了。徐秋齋仍未起來。

  梁晴過去喊了喊他,只見他擺了擺頭出著粗氣,梁晴摸了摸他的額頭,熱的像火炭一樣,原來他發病了。

  梁晴喊著說:「大爺,你病了。燒得可厲害。」

  徐秋齋喘著氣說:「我知道,昨天那一場冷猛雨淋的了。晴,我給你們找麻煩太大了!這一路上要不是你,我這老骨頭早叫狼拉狗啃了。到這裡,又生病!唉,太拖累你們了……」他說著難受地歎著氣。

  梁晴說:「大爺,你別這麼說。出來門,咱就是一家人。我想辦法給你找個大夫看看。」

  徐秋齋說:「傻孩子,咱窮要飯的,上哪裡請大夫。我的病我知道,你們出去能給我找一把穀子,我喃下去出出汗就好廠。我自己會治。」

  梁晴出去向鄰近的草庵裡的難民尋穀子,問了十來家,都說沒有。後來找到大北門外一個農村裡,才算要來了一把穀子。

  徐秋齋把穀子用開水吞下去,當晚就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燒是退了,但是身體太虛弱,起不來鋪。

  梁晴每天給他拌點麵湯。漸漸地面沒有了,錢也沒有了。徐秋齋是清楚人,他交代說:「趕快出去找個事吧.日子比樹葉還稠,沒個營生不行。不要怕羞,多打問,看看人家都是幹什麼的?」

  梁晴出去問了幾個逃荒來的婦女,有的是給火柴廠裝火柴,有的給帽店縫草帽,不過攬這活都得有熟人,大部分還是在車站街上擺個做活籃子,給人家補襪子,上襪底。梁清沒辦法,只得也收拾個做活藍子擺在車站大街上。人多活少,有時一天能賺幾毛錢,有時坐一天,一個錢也賺不到手。

  就在這時候,嫦娥有一次去車站揀煤塊,在煤堆上揀了幾塊煤,被一個看煤的逮住了。那個看煤的不但把她的籃子奪走,撂在火車下邊碾碎了,還踢了她兩腳。嫦娥哭了.罵了他兩句,他就把嫦娥綁在一節停著的火車上,用一根柳條往她身上抽打。

  有兩個拾煤小妮跑回來對梁晴說:「您妹子叫人家逮住,拴在火車上正打哩!」梁晴一聽,撂下手中的活,忙往車站裡跑,她在路上就聽見嫦娥在哭在罵,等到她跑到跟前時,那個看煤的已經打足打夠,把柳條扔在地上走了,嫦娥還在火車上綁著,臉上、胳膊上全是青腫紫塊,褂子被撕破了,一隻鞋還掉在煤堆旁。

  梁晴看到這個情景,氣得頭「轟」地一下沖血了。她恨自己來遲了,而且沒有把剪刀帶來!

  嫦娥看見梁晴,哭得更傷心了。梁晴把她胳膊上的繩子解開,鞋子找來給她穿上,領著她回家去。嫦娥一路走一路哭著說:「姐!我不在這兒了。我要回咱老家,我去找俺媽,找俺哥,叫俺哥來狠打他個孬孫!」梁晴聽著嫦娥的話,心裡像刀子割一樣。她想著這一年多來,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和天亮、李麥一.家又失散了,帶著這一老一少,遷行百里跑到這裡,整天餓肚子不說,還得受欺侮。看著這西安市裡有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穿著藍制服,背著書包每天還上學哩,可是自己呢,要憑兩隻手養活三口人!她想著,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哩!我是個肉人,我不是個鐵打的人,我真有點扛不住了!……

  她本來想找話安慰嫦娥,可是一生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回到窩棚裡,她和嫦娥抱住頭,傷心地哭起來。

  徐秋齋生病躺在地鋪上。他問明瞭緣由以後,勸著兩個姑娘說:「那些人都是狗!狗吃了他主人的飯,就得替他主人咬人。

  你們就別把他當作人看,把他當作四條腿的狗就不生氣了。哪有人跟狗生氣的?」

  徐秋齋講了半天狗,把兩個閨女講得心裡略略舒展一些。

  嫦娥說:「我認得他,我要把小刀子磨磨,再見他非捅他一刀子不可。」徐秋齋又勸著說:「算了吧,你捅他一刀子能當吃,還是能當喝?以後別再去揀煤了。拾點菜葉子,咱回來也能煮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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