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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秫秸門開開了,先跑出來的是雁雁,她大聲喊著:「爹!……」又向窯裡喊著:「俺爹!俺爹……」老清嬸喊著:「哎呀!老天爺呀,你可是真靈驗啊!我昨天夜裡才許下個豬頭。」

  老清老漢站在破窯洞口,他呆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這個窯洞就是他的家,他對這個「家」是多麼陌生啊!他看了看雁雁,幾乎把她當成愛愛,雁雁又長高了半頭。他看了看老清嬸,老清嬸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他感到這一年多,人都老得多了。

  長松坐了一會走了。老清嬸急切地問著:「你是從哪裡回來的,把人心快操碎了。」

  老清說:「從伊川縣,我在那裡給人家打長工。」

  「咱的牛哩?」

  「早死了。」

  「車哩?」

  「車賣了。」

  「只要人平安!東西都是人置的。」老清嬸勸著老清,自己卻忍不住擦起眼淚來。

  老清看著窯洞裡放的鍋碗、風箱、幾條被子,還有老家的那個箱子,就問:「你們怎麼把這些東西弄出來的?」老清嬸說:「還不是兩個閨女挑出來的,兩個丫頭都學會挑擔子了。」接著她把如何從村裡逃荒出來以後又到尋母口的情形說了一遍,老清問:「愛愛哩?」

  老清嬸打了個頓兒說:「人家在城裡給她找了個事,明天就回來了。」

  「找了個什麼事?」老清又問。

  老清嬸說:「還不是顧個嘴.給人家縫縫補補。」

  中午,老清嬸還到街上買了半斤肉,給老頭做了一頓麵條吃了吃,楊杏又送來了兩個玉米麵棗糕。楊杏和老清說了一會就走了,老清躺在地下鋪的麥秸草鋪上微笑說:「哎,好賴總算是個家!」他把昨天夜裡蹲人家席棚,還出了兩毛錢的事說了說,沒有說完已經睡熟了。

  四

  第二天一早,老清老漢就按著老習慣起來了。他找了把破掃帚把窯洞門口掃了掃,又揀了些碎磚頭和坯頭,準備壘個小廁所。

  他正揀著磚頭,抬頭見一個青年婦女向窯洞這邊走來。這個青年婦女穿了件陰丹士林布的藍旗袍,裡邊穿了件粉紅色棉袍,穿著一條紫紅色棉絨褲,外邊沒有套褲子,腳上穿著一雙肉色襪子和湖綠色花鞋。

  她向這邊走著,老清沒有留意,他只當是過路的。誰知道那個青年婦女老遠就喊著:「爹!爹!」一路小跑過來,老清還只當喊別人,准知道那個青年婦女跑過來一把抓著他的胳膊說:「爹,我是愛愛!」

  「愛愛!」老清猛地吃了一驚,揀在手裡的半截磚頭,也差點砸在腳背上。跟前站的這個姑娘,燙著頭,擦著粉,嘴上抹著口紅,就在一刹那間,老清老漢一切都明白了。

  愛愛哭著說:「爹,你沒有認出來是我嗎?」

  「我!……我!……」老清叔用枯乾的手背擦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窯洞裡,一家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全都哭起來。

  最後還是老清嬸先說話。她說:「吃飯!人只要活著,有啥哭哩。」

  愛愛這時把帶回來的提兜解廾,拿出來一塊肉,一包元宵,半斤粉條,還有一大堆碎饃塊。她說:「這都是我平常吃剩的饃。」她又說:「早知道俺爹回來,我就買一斤醬牛肉帶回來,五味齋的醬牛肉烘得可爛了。」

  愛愛在掏著東西說著,老清老漢卻一直不敢看女兒的臉。

  他腦子裡嗡嗡響著,好像要炸開一樣。他也不敢到門外去壘廁所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偷人家東西的賊。

  過了一會兒,愛愛和雁雁到長松家去了。愛愛在城裡給小響買了個橡皮薄膜做的「洋茄子」,她們給小響送去。

  兩個閨女剛走出門,老清走到老婆跟前,瞪著兩隻血絲的眼睛問:「你把愛愛賣到哪裡了?!」

  老清嬸看著他那像瘋了的樣子,急忙閃在一邊說:「什麼賣了!人家在城裡給她找個事兒。」

  「什麼事兒?」老清逼著問。

  「學說書!沒辦法。人嘴不能綁起來!……」

  老婆活還沒有說完,老清「叭」的一巴掌打在老伴臉上。大約打得太重了,把老婆打坐在地上,嘴也打流血了。

  老清的手顫抖得厲害。他指著老清嬸罵著說:「你……你……給我領的好家!你算個人不算!」他說著又拿起擀麵杖。

  老清嬸也是強脾氣,她跑過去一把抱著他的胳膊,用頭頂著老清的胸膛說:「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吧!這一年多你去哪裡死了!你一進門就打人!……」

  這邊一哭一吵,長松、楊杏和愛愛、雁雁都跑過來了。她們急忙拉開老清嬸,奪掉了老清手中的擀畫杖。

  老清嬸氣不過,坐在地上放大悲聲哭起來。她哭著說著:「這一年多你知道我們怎麼過的不知道?你有本事你咋不養活我們!你該死了!你光知道打人,就不知道人還要吃飯!……」

  老清聽她罵著,自己氣不過,用拳頭打著自己的頭說:「怨我!誰叫你跟我海老清哩!……」

  長松看他氣得那個樣子,就連拉帶拖把他拖到自己窯洞裡。

  長松勸著他說:「老清叔,蔣介石扒開黃河,這一場災太大了。人都是死幾死,活幾活。俺嬸子和俺兩個妹妹,又都是女的,她們這一年多苦水也喝夠了。你就是再惱,也得忍忍。」

  老清流著淚說:「長松,我死後不能進咱姓海的老墳了。我這一輩子並沒有辦虧心事,怎麼老天爺對我這麼狠呢!」長松說:「那都是老迷信話。愛愛她在車站學說書,也不一定就流蕩了。

  咱現在連飯都沒有吃的,還管她『下九流』不『下九流』。」

  勸了一會兒,老清老漢不哭了,那邊老清嬸也不哭了。到了快晌午時候,愛愛過來了,她臉變的慘白,眼睛也哭紅了。她說:「爹,回去吃飯吧!」

  老清老漢低著頭沒吭聲。長松說:「吃飯吧!吃罷飯再商量,你不願意叫愛愛去,可以叫她回來。」

  老清歎了口氣回到自己窯洞裡了。老伴雖然和他吵了架,心裡還是心疼老頭。她給他一個人包了一大碗餃子,自己和兩個閨女還是吃的野菜麵條。

  老清自己吃不下,他給愛愛和雁雁撥了半碗,雁雁吃了,愛愛一碗飯卻在那裡放著。

  吃罷飯,愛愛擦著眼汨過來了。她先跪下給老清磕了個頭說:「爹,我先給你磕個頭,我今年過年還沒有給你磕頭哩!」她接著說:「爹,你也不用生氣,也不用打俺媽。學說書是我自己願意去的,不是俺媽的主意。我沒給你丟什麼人!」她說著眼淚像小河似地在臉上流著,「你把我養活大了是不錯,可是我也得活下去!你要嫌我這閨女丟人,我可以不姓海!」她說罷,站起來扭頭走了。

  老清嬸急忙趕到窯外邊喊著:「愛愛!愛愛!你爹老了!你別跟他一樣!」可是愛愛頭也沒回,向著城裡走了。

  夜裡,慘白的月亮掛在冰冷的天穹上。幾顆流星像她灑下的淚珠一樣在閃爍著。老清老漢一個人在窯外崖頭上站著,他仰望著天空,悲痛地問著天:「老天爺,你為什麼不長個眼睛!難道是我錯了嘛!」

  正月十七這天,老清老漢提著個小包袱又離開燒窯溝走了!

  長松勸了半天,他還是執意要走。他說:「長松,我是個莊稼人,這種日子我過不了,我眼不見,心不煩!」說罷提著包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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