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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十七章 洛陽城裡】

  不當和尚不曉得頭冷,不逃荒不知道出門難。

  一一民諺

  一

  海長松、春義和王跑幾家難民,自從離開尋母口後,一路上風塵僕僕,曉行夜宿,逢廟住廟,逢庵住庵。路過小禹州,又拾了一季秋莊稼。到了深秋時候,才來到古都洛陽。

  這洛陽舊稱「九朝都會」。周、漢、魏、晉都曾建過都城,是當時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唐宋時期,仍然是居住著幾十萬人口的大都市。只是到了元明以後,連遭兵燹,才逐漸衰落下來。洛陽城坐落在一個盆地裡,北邊北邙山靠著黃河,東邊有虎牢關、黑石關等險要關隘,西邊有崤山作屏障,南邊是個天然門戶一一龍門。在過去兵器不發達的時代,因為它環山抱水,四周有險可據,常常是

  「兵家必爭之地」。淞滬事變時,國民黨為了逃避日本,曾一度將他的「國民政府」遷來過幾天,把洛陽定名為「行都」。這個破爛不堪的城市。一時華蓋雲集,車水馬龍.可是那些國民黨大員來到洛陽後,一看無雨三尺塵土,有雨一街泥濘,吃飯沒有個像樣的飯店,住旅館沒有個抽水馬桶,並不像他們在書本上讀的「洛陽無限紅樓女」、「春風錦燦洛陽街」那麼美妙,因此就大罵「遷都洛陽」是上了當。過了沒多天,他們又跑回南京、上海享受「抽水馬桶」了。這個「曇花一現」的「行都」,連同揚州遷來的幾家妓女館,一同又遷走了。在洛陽市內有些街巷裡,有幾家門上還貼著「考試院」、「監察院」、「財政部」等舊紙條,這大概是這個「行都」留下來的唯一陣跡了。用農民的話來說:「是發了一陣『羊癇瘋』!」

  抗日戰爭爆發後,華北、華東相繼淪陷。洛陽這個古城就又成了戰略要地。國民黨把「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放在這裡。周圍駐著幾十萬軍隊。從平、津、寧、滬流亡過來的大批政客、寓公、商人和知識界人士,也都蜂擁而來,住到這裡。隨著他們來的是那些為他們服務的各種行業,「老正興」、「新雅酒樓」、「冠生園」等菜館招牌掛起來了,「衛生池」、「大觀園」、「華清池」等澡塘建起來了,甚至於連理髮館、美容院、旅館、賭場和臭蟲也都一齊搬到了這個古老的城市。

  洛陽像個鄉村姑娘一樣,一夜之間變成了滿頭珠翠的貴婦人,同時她也變成了一個「魔窟」。這個地處抗日前線的城市,變成了走私商品的轉運站,貪污舞弊的交易所。同時,它也是黃泛區難民雲集的「饑餓走廊」。

  揭開這個城市的另一角,洛陽車站和附近的幾條街上,成千上萬的難民,露宿在車站月臺上和附近幾條街上。他們都是從鄢陵、扶溝、中牟、尉氏、太康和西華一帶逃難過來的,準備搭難民車上西安、寶雞和黃龍山一帶。可是車少人多,加上陝州到閿底鎮一段火車路,因為日本在黃河北岸打炮,白天不能通行,洛陽的難民聚集的就更多起來。當時洛陽也不過二十來萬人口,聚集在這裡的難民卻有五六萬人。到處都擺的是小車、扁擔、風箱和鐵鍋,到處都是端著碗要飯的人群。

  二

  長松等一行過了龍門,又過了洛河大橋,傍晚時分,來到了洛陽南關。他們幾個人都沒有來過城市。楊杏、鳳英和小孩子們更是連電燈也沒有見過。他們望著城裡的大街上,人們像趕會一樣在路兩旁擠著走著,帶著紅綠顏色的霓虹燈忽明忽亮,他們也不知道是啥東西。街上的自行車、黃包車像流水一樣跑著,捺著喇叭和鈴鐺,幾部黑顏色的小汽車,嘟嘟地叫著,屁股上冒著煙,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沖過去。

  長松看著這個繁華社會,又看自己身上的塵土和孩子們身上穿的破爛衣服,他有點猶豫,他不敢走進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孩子們看得眼花繚亂,大瞪著眼睛看著他們沒有見過的東西。小響指著電燈問楊杏:「他這個燈怎麼點著的?」楊杏說:「捺著的。」小響又指著小汽車間:「他那個車怎麼自己會跑?」楊杏說:「裡邊有機關。」接著她又說:「媽也不知道,你別問。」

  王跑家的小兒子黑旦,在街上看到一段扔著的甘蔗頭,他問王跑:「爹,這叫咱拾不叫?」王跑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說:「學主貴點!」

  他們剛走進南門,忽然閃過來兩個穿黑衣的員警。員警問:「你們是幹什麼的?」長松忙回答:「我們是黃泛區的難民。」王跑忙補著說:「老總,我們是到火車站去。」員警向東邊一條馬路一指說:「繞東關。難民不准進城。」長松說:「我們不知道怎麼走啊!」員警卻走開不理他們了。王跑說:「咱只管往裡走。大街不是叫人走的?走路總不能要稅。」楊杏說:「算了吧,那麼多汽車,萬一輾住咱怎麼辦?咱就繞城外走吧,是路通北京,鼻子下邊就是路,咱長的有嘴不會問!」

  他們一路走著問著,繞到東關,又過了一道大石橋,等到到了車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長松看著車站附近到處都躺著難民,有的蓋個麻袋片。有的蓋個破棉襖。還有的什麼也沒蓋,孩子大人就躺在大街的泥地上。他歎了口氣對王跑說:「在這城市地方,人是更不值錢了!」因為趕了一天一夜路,小孩們走著直想栽倒,大家也顧不得肚子餓,就在一家鹽棧門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天亮,他們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了。他們忙起來看了看,原來是鐵路上的護路隊員警,和一群難民們在撕捶掄打。幾百名難民向新開過來的一列火車跑著沖著。員警們在拉著趕著,不讓他們上車。

  忽然間,一排鐵絲網被推開了,難民們像潮水一樣湧向火車。只一會工夫,這列貨車的每一節車廂上、車頂上都堆滿了人。人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擠在車篷上,小車、籮筐撂滿了一地,喊爹的,叫娘的,吵嚷成一片。

  王跑說:「我看咱也扒扒試試,萬一扒上去了,不比在這裡等著強。」長松說:「等兩天再說吧,咱剛到,還不摸情況。」王跑說:「出來門就得眼疾手快,這洛陽有個啥戀頭,叫我說能走就走。」

  正說著,這列火車開走了。王跑後悔地直跺腳。他說:「要真破上命扒,也早走了。出來門就怕跟那些慢脾氣的人搭上幫!」長松知道他是說自己,也沒有吭聲。

  在車站上又等了兩天,把王跑氣壞了。在這個地方,不要說吃飯,連吃水也成問題。車站上沒有自來水,街上有幾眼水井,打水不但要排隊,還得掏錢。每個水井上都有當地人在看著,打一桶水二分錢,難民對這一點極不習慣。王跑一輩子吃水沒掏過錢,過了兩天他實在過不下去,決計第二天要扒火車走。楊杏、鳳英和老清嬸兩個女兒也吵著趕快離開這裡,因為婦女們解手都沒有個地方。大家商量定主意,就決定明天扒火車。他們連夜把傢俱行李往靠近月臺的地方挪了挪,鵠候了一夜,到第二天吃罷早飯時,開進來一列悶罐車。

  悶罐車裡邊裝的是糧食和彈藥。車剛一停,難民就像一窩蜂似地往車篷上湧。春義和鳳英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先扒上去了,接著他們把申奶奶也拉了上去。裴旺家和藍五扒上了另一節車。春義在幫著老清嬸,她兩個閨女雁雁和愛愛先扒上去了,老清嬸卻死活扒不上去。老清嬸在下邊哭著喊著,春義沒辦法,只得叫雁雁和愛愛又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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