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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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麥停了一會兒說:「我提起來這些事,手腳就發涼,渾身上下肉都直顫。我爹是個瞎子,在他家當牲口使喚,給他家推了六七年磨,活活累死在他家磨道裡……這老一輩人的事就不說了。我們天亮他爹也是死在他手裡的。天亮他爹是個最本分老實的人了,我到他家時,家裡只有一輛小車,一口二號鍋,一個破風箱。我們為了不想在海騾子眼皮底下過日月,在外邊整整漂流了四年。後來從俺天亮他爹口裡得知,俺家原有四畝七分老業地,在海騾子家手裡典著。我想著既然有這四畝多地,贖回來種著,不比在外邊漂流強。那時天亮他爹在黃河上幫梁大哥撐船,手裡也攢了幾個錢,就回到了赤楊崗。才回來頭一年,央人和他說,他推脫說記不清了,將來看看地契再說。到了第二年麥罷,麥子他也收過了,我們就又央人問他,他把地契拿出來了。 他說原來就是死契,不是活契。地原初是賣給他家的,不是典給他家的。我們天亮他爹是個噙著冰淩不倒水的人.當場就氣暈在大街上。後來徐大叔。就是前天你們在河沿看到那個拄棍老頭,他對我說:『海騾子造了假地契了!你們要找原來的中人海柿樹,只要他不改口,這地還能贖回來。』我就去問海柿樹,海柿樹說得還好。他說:『啥時候賣給他家了,明明是典給他家,寫得清清楚楚.他是想訛人哩。』我說:『柿樹叔,只要你有這句,我要去開封府告他!縣裡他買通了,府裡他買不通!』海柿樹說:『你告我做證人!』就這樣,我一個人抱著俺嫦娥去開封告狀了,那時候俺閨女才六個月。十冬臘月天,下著大雪,我在開封請人寫呈子、跑法院,見天也不知道餓,慌得把小嫦娥棉鞋也丟了,把孩子腳也凍爛了。唉!……」李麥說到這裡,痛苦地搖了搖頭。 徐中玉說:「打官司也不行吧?」 李麥說:「我那個時候傻啊!我咋會知道掛那麼大牌子的法院,也是老財們養的狗!整整跑了一個多月,算是過堂了。誰知道人家海騾子根本沒到場。派了個夥計來。海柿樹呢,也不知道是用了人家的錢,還是不敢得罪海騾子,當堂變卦,他說當時就是賣契,不是典契!我一下氣得眼前一片漆黑。我說:『海柿樹!你也算是赤楊崗三老四少一個有頭臉人哩,你枉披了張人皮!你當中人,我們家的四盤菜是叫狗吃了!』可是罵有什麼用,地還是判給人家了。從那時我才知道衙門官,都是他們地主的。 開封府的包青天是唱戲唱的,根本沒那回事。」她說罷淒然地笑了笑。 秦雲飛說:「前幾年我在開封上學,一到麥罷,農民們背著錢褡都來打官司。相國寺右邊幾個旅館,住的全是打官司的人,其實都是給法院裡送錢去了。有的還到相國寺算算卦,看官司能打贏不能?算卦的再一說,打得才有勁哩!有的把地都賣幹了,還是跳不出地主老財們的手心!」 李麥說:「我從那一次以後,就再也不打官司了。可是我也不服!這口氣出不了,能把人憋死。我就又想了個辦法。」她說著羞澀地笑了笑說;「那時候啊,我還迷信,什麼神都信,信的還誠。我想著開封法院告不贏他,我到老天爺那裡去告他。那時候我們下徐州推鹽,賺幾個錢捨不得吃,捨不得花。天亮長到十來歲,連塊梨膏糖也沒給他買過。可是買香、買黃表卻成刀成封的買。我每天燒兩刀黃表,禱念著說:『老天爺,你替俺申申冤吧!叫海騾子這龜孫不得好死!叫他家倒楣破財!』可是黃表我也不知道燒了多少刀,海騾子家該發財照樣發財,該買地照樣買地。那個黃燒餅臉越吃越胖,那一嘴黃狗牙又換成了一嘴金牙。 以後黃表我不燒了!神我也不敬了,我才知道老天爺這個老龜孫也是個眼皮朝上翻的東西!」她說罷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宋敏說:「你就是從那以後不敬神了?」李麥說:「是啊!你在我家看到,灶王爺我也沒請,土地爺泥胎我摔了!老天爺的牌位我蓋面瓦罐了。從那以後,我心裡還不解氣,我就又換了個辦法跟他鬥!」 秦雲飛有興趣地問:「什麼辦法?」 「我罵他!」李麥接著說:「地主老財們這些雜種愛講排場,逢他家過紅白大事時候,什麼縣長、區長,都來弔孝賀喜,還有什麼大姑爺,二姑爺,媳婦娘家,兒子舅家,七大姑八大姨,一來就是幾大轎車,我就趁著這時候在街上罵他!」 徐中玉說:「你怎麼罵他的?他能跟你拉倒?」 李麥說:「我又不提他的名!他叫騾子我罵驢,或者我罵吃草料的東西!他家娶媳婦過紅事,我哭俺爹死的苦。他家過白事,殯埋他爹,一群孝子哭爹,我哭我殤的那個孩子。這鄉間農村的罵法多得很,你們沒有見過,反正把他氣得直咬牙,可他拿我也沒辦法。」 她說罷,秦雲飛、徐中玉和宋敏都笑起來。宋敏說:「大嬸,你啥時候再罵他,我們還真想看看,准比看戲還好看。」 李麥淒然地笑了笑說:「這也是被逼的沒有法子了。海騾子這個人是個黑蠍子,我是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他們治不了我,就在俺天亮他爹身上打主意。民國二十五年.天亮他爹從中牟黃河渡口摸黑回家,在路上拾了一條口袋。他進來大門就對我說:『剛才在路上拾了條口袋,准是拉糧車掉的,你看還是新的。』他又看了看,口袋上還寫著太康縣『慶餘堂』幾個字。口袋拾不得,我有經驗。俺爹從前就說,有字的口袋咱不拾,最容易遭官司口舌。俺舅就是因為在路上拾了一個空郵包,叫人家訛走了一條牛。我立即說:『這口袋拾不得,還送到大路上吧!』我們天亮他爹說:『好。』正準備送出去,門『嘩』地一聲被踹開了。海騾子帶著局丁闖了進來。他們說太康縣的大戶『慶餘堂』被盜,天亮他爹是通土匪的!不由分說就五花大綁將我的人綁走,到縣裡只預審了一次,就誣良為盜,把他砸上大鐐,關進文廟南邊的監獄裡!我明知道這是大圈套,可是有啥法子哩,到哪裡去說理呢?不管傾家蕩產,還是救人要緊,等我鑽窟窿打洞,變賣東西,連揭帶借,把他爹從監獄裡扒出來時,人,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 ……」李麥說著撲簌簌的熱淚像線條似地滾落下來,她接著說:「在監獄門口,我去接他。我花了一塊錢的開鐐錢,那個看監的還不錯,說你去攙他一下.我進了監獄門,看見他我就不敢認了。身子瘦的像麻杆似的,臉變成像刀條一樣,三十多歲的人滿臉鬍子,像個六七十歲的老頭!他扶著牆喘著氣,監獄門口有個臺階,只半尺高,他卻上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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