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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他正說著,海騾子和陸胡理進來了。褚元海故意喊著:「我的人哩!備牲口。」海騾子皮笑肉不笑地張著嘴呲著牙,媚聲媚氣地說:「褚團長,我說你這四圈打得好!」褚元海說:「好個屁!」海騾子說:「你這一次也算教訓教訓他,叫他懂點規矩。」

  褚元海說:「什麼?……」他話還沒說完,陸胡理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他笑著說著:「褚團長,你們兩個說兩叉了,你說的是打四圈牌,海經理說的是你打夥計四圈打得好!」他說罷,又揚聲大笑著說:「太有意思了!」

  褚元海還沒弄清楚,他說:「我不懂。」海騾子這時也故意大聲笑起來。他笑著說:「老褚!你剛才打我那個夥計叫四圈!」褚元海這時才弄懂,他說:「啊!褲襠放屁,兩叉了!」說罷忽然亮開嗓子,像敲破鑼似地揚聲大笑起來。

  屋子裡頓時揚起一陣可怕的笑聲。各種醜態和醜臉在表演著。海騾子笑著用手絹擦著眼淚,陸胡理用手拍著桌子角抖動著身體,褚元海捧著大肚子仰臉笑著,維持會兩人,一個蹲在牆角,抱著頭笑著,一個用手捶著腰搖著頭像叉了氣。

  笑罷,海騾子說:「褚團長,再打四圈吧?」褚元海笑著說:「算了,算了。」他收拾著桌子上的鈔票。海騾子走過去趁勢將桌子上四面放的大小鈔票,撲攏在一塊,一齊放進褚元海的皮包裡。

  褚元海說:「這何必哩!」海騾子說:「今天晚上本來該你贏!」那兩個鎮維持會的人也說:「這是你贏定的錢。」

  桌子收拾後,維持會的兩個人告辭走了。海騾子才拉住褚元海的袖子蛻:「褚團長,我有件事一定要請您幫忙。」接著他把招華工,老百姓不想去的事情說了一遍。褚元海說:「這有什麼關係?我替你抓。渡口閘住,路口把住,等於罩裡的魚,你早取早得,晚取晚得。」

  海騾子說:「我想明天夜裡就動手!」

  褚元海說:「明天夜裡就明天夜裡。幹這個事,我那些弟兄們是手到擒來。跑不了他們。肥的瘦的一鍋煮!」

  海騾子說:「咱們總得有個說道?」

  褚元海說:「就說他們是共產黨!」

  陸胡理說:「人太多。不如說查『良民證』。褚元海點著頭說:「這也好,這也好。」他說著眯著眼看著陸胡理說:「你就是我剛才打的那個四圈?」海騾子忙說:「不是他,那是個光知道吃飯的渾小子,他姓陸,叫陸胡理。」

  褚元海說:「唔,我說看著不像嘛,那個小子比你臉上肉多。」陸胡理堆著笑說:「就是,就是……」

  三

  當海騾子和褚元海在屋子裡罵著四圈的時候,四圈並沒有走,他在窗子外聽著。他聽著海騾子說褚元海打他「打得好」,又罵他是「渾小子」,心裡憋著一肚子窩囊氣。他暗暗罵著海騾子:「給你看了半天牌,挨了一頓鱉爪子打。不給我出氣,又去舔人家屁股!給你幹活,幹個屌!」說罷披上衣服上街了。

  四圈挨的這一頓打,確實有點窩囊。他並沒有看褚元海的牌,原來這四圈雖然是個渾人,麻將牌他倒是很精通。這裡有個原因:四圈也姓海,是赤楊崗一個破落戶子弟。他爹叫個海崇禮,外號叫「大蟲」。這海大蟲吃喝嫖賭無所不幹,本來有百十畝地都叫他踢騰乾淨了。後來就開賭場,四圈從兩三歲時候,就坐在他爹懷裡看打牌。就連他這個名字,也是從打牌上來的。當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海大蟲正在打牌。家裡人告訴他,他老婆生小孩了,叫他趕快回家。他說再打四圈回去!家裡人叫他起個名字,他說就叫「四圈」吧。四圈這個名字,就這樣叫了起來。

  後來海大蟲連賭帶抽鴉片,日子越來越不行了。初上來是賣地,地賣完賣房,房子賣得剩了兩間小屋,還偷著椽子賣了買煙泡。後來實在沒有什麼賣了,就偷老婆的衣服去賣,今天偷一件單衣,明天偷一件棉襖,老婆整天在街上喊著罵著:「海大蟲,你不要臉!你不是人,你是吃草料的畜牲!」儘管老婆這樣罵,這大蟲一口老癮仍無法收。後來有一次偷他老婆衣服賣,竟至使他老婆起不了床,出不了屋門。這次老婆實在傷透了心,就決計要改嫁不跟他。海大蟲也樂得來個順水推船,敲了對方幾十塊錢。在人契上劃了押算是把個老婆也賣了。

  四圈就是在這個家庭裡長大的。小時候戴著銀麒麟牌子,穿著綢緞衣服,也當過幾年「小少爺」。十歲以後就不行了,賣一次地,吃幾天好的,又是牛肉、又是燒餅。可是過一段又不行了。不是跟著他爹半夜去偷人家的老玉米,就是幾天不開鍋。這四圈從小鍛煉得能吃能餓,他一次吃燒餅能吃二十個,吃麵條能吃兩瓦盆。餓起來,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什麼事。開始,他爹和他媽打架,總是他爹把他媽和他一齊打,臨後來,他長大了,他就幫著他媽打他爹。他媽嫁人以後,他本來跟去了。

  他的後爹姓馮是城裡一個賣江米甜酒的。城裡人秤米買面,嫌他吃得多,只要他端起碗,就皺著眉頭看著他的嘴。過了不到一年,四圈實在過不慣。他想著:在農村莊稼熟的時候,就是偷個玉米,扒個紅薯也能吃幾頓飽飯,在這城裡,燒紅薯也賣兩角錢一斤。後來有一次,他後爹叫他去挑炭,他拿著錢一去不回來了。

  四圈離開城裡,仍然回到赤楊崗。這時海大蟲已經在冬天凍死了。四圈一個人又不會做飯,就每天幫這家打幾天坯,幫那家燒幾天磚窯。後來就踅到海騾子家打短工,因為他個子大,有一把力氣,海騾子就雇他當了長工。遮四圈是個從小受慣氣了的人,有個好脾氣,不管別人怎麼耍笑他,諷刺他,他只是咧嘴笑笑。他在海騾子家裡,就是個「受氣筒」。海騾子經常罵他是「吃飯不知道饑飽,睡覺不知道顛倒」的「渾人」,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菜蟒」,意思說他個子大,手腳笨,吃得多,幹活又不利索。四圈也不理會這些,只要有碗現成飯能填飽肚子就行,管他叫什麼「菜蟒」、「菜龍」的。

  在赤楊崗,四圈最敬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麥,一個是海老清。李麥向來沒有叫過他「菜蟒」,總是把他當個人看待。有一次,四圈去趕會,在一家賣水煎包子攤子前,他一連要了三十個包子。吃完後,他掏不出錢來給人家,和人家耍賴,賣包子的搗著他的臉、罵他、數落他,四圈低著頭只是不吭聲。最後,賣包子的要脫他的衣服,他掙著不讓脫。就在這時候,李麥走過來了。她剛賣了一隻老母雞。李麥當時就把賣雞的錢拿出來,替他打發了包子錢,人家才放他走了。四圈本來想著這件事要傳遍全村,可是李麥回去對誰也沒有說。四圈心裡暗暗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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