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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驢子】

  小雞娃,唧噍噍,

  要吃天上餓老雕,

  地裡兔子會攆狗,

  家裡老鼠會捉貓,

  掃帚頂上結櫻桃,

  你看奇巧不奇巧。

  ——兒歌

  過罷舊曆年,黃河水漸漸開凍了。河邊的幾棵老柳樹,雖然被大水沖得露著老根,僵臥在地上。可是她還在悄悄地傳送著春天的資訊。人們從那漸漸泛出金黃顏色的柳枝上,看到了尋母口可憐的春天。

  整個「節下」半個月,沒有下雪雨。大路上一直是天乾路裂,來往行人都像霜打的一樣稀稀落落。商行、鹽棧、旅館還沒有開市,飯鋪都還沒有立火。跑行商的人都回家過年了。另外還有個原因,就是尋母口鎮上開來了一隊漢奸隊。

  這個漢奸隊名義上叫作「豫東治安團」,實際上是土匪隊。團長名叫褚元海,是開封道尹漢奸賈孝騫的內弟。這個賈孝騫本來是清朝末年的一個「拔貢」,後來作了幾年北洋軍閥段祺瑞的幕僚。國民黨的劉峙到河南任省主席時,他曾到「銓敘處」銓敘了兩次,沒有被錄用,此後就在開封當律師。日本鬼子佔領開封後,就把他這個老古董請出來當道尹。褚元海本來是賈孝騫姨太太的兄弟,又當過賈孝騫的馬弁,後來在開封開旅社。賈孝騫當了道尹後,就委派他當治安團長。這個漢奸隊說是一個團,實際上不到二百人。營連排長一大堆,就是缺少當兵的。

  褚元海把漢奸隊開來尋母口有兩個原因:一是這裡難民多,他想擴充點人;_二是他聽說尋母口如今變成了熱鬧碼頭,來往客商不斷,商行貨棧林立,又是個毒品走私的渡口。這塊肥肉,他早垂涎三尺了。

  褚元海把團部駐紮在尋母口,把自己的公館卻放在馬牧集。又在河沿成立個「緝私隊」。這叫「狡兔三窟」,有什麼情況,跑起來方便,收贓納賄也有個俐落地方。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緝私隊這一群地痞流氓、雞頭魚翅,來到尋母口不到半月,路上的行人客商已被他們勒索得路斷人稀了。

  正月十六這天,王跑把他的驢子牽到東大路口。這些天來,趕腳的生意大不如年裡,有時候一天也遇不到個雇主。十六這天,按風俗說是「老驢老馬歇十六」。牲口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總得歇這一天。有些家還要給牲口做一頓麵條吃。這叫做:「打一千,罵一萬,正月十六吃頓面。」

  王跑這天倒也給他的驢倒了一碗稀麵條。不過他想:這正月十六人都歇哩,路上趕腳的少了,說不定還能碰上一宗好生意。

  他把驢子背好鞍子,戴上嚼子,提著鞭子來到東大路上了。沒等上一袋煙工夫,果然有人大聲喊:「趕驢的,過來!」

  王跑抬頭一看,只見一男一女,女的穿著閃花緞子棉旗袍,綠棉褲,大襟扣子上還系著一條花手絹,臉上擦的粉太厚了,好像要掉下塊兒來。那個男的有二十來歲,戴了個三塊瓦帽子,穿了個長排扣黑棉襖,下邊穿個黃馬褲,屁股上還挎了支手槍。王跑看著這兩個人的打扮,心裡就打起鼓來,他想著:「這今兒個碰到的,不知道是財神呢,還是瘟神?」

  他慢騰騰地牽著驢子走過來。那個男的喊著:「你快點嘛!把路上的螞蟻都踩死完了!」

  王跑把驢子牽過來後問:「你們到哪兒去?長官!」那個男的說:「馬牧集。」說著,已經把那個女人扶上驢背。王跑拉住驢韁繩說:「長官,咱們把醜話說到前邊,你們給多少錢?」那個男人說:「你要多少錢?」王跑說:「天這麼冷,草料也漲價了,你給八毛錢。」那個男的說:「行,走吧!」

  驢子在前邊走著,王跑和那個挎槍的人在後邊跟著。

  那個人說:「老鄉,你這條毛驢個兒不大,跑得還怪歡!」王跑說:「我這驢口輕啊!才四個牙。另外它長相好,身子骨都長到一塊了。」那個挎槍的人說:「驢子還有長好長醜的?」王跑說:「驢跟人一樣,長相都有醜俊。比如我這個驢吧,粉鼻子粉眼圈粉嘴唇,下邊四隻小銀蹄,毛色一錠墨黑,席圈身子四蹄兩行。它長得周正,長得苗條。要是長個草包肚子,不光看著難看,幹活也沒力,跟有些酸胖人一樣,一跑路就喘氣。」

  挎槍的說:「呵!驢還有這麼多講究!」

  王跑說:「不讀哪家書,不識哪家字。我們莊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就像我這條驢,你別看個子小,牽到行裡,最少能賣五十塊錢。」

  挎槍人說:「就這小螞蚱驢,能賣五十塊錢?」

  王跑說:「五十塊他們還得搶!」

  那個人說:「沒想到,沒想到!一個毛驢五十塊錢!」兩個人邊走邊說,小晌午時,已經到了馬牧集。到了村北一個鐵絲網大門前,門口有個兵站著崗。那個挎槍的人和站崗的兵咕噥了兩句,就回來對王跑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等會兒把驢子給你送出來。」王跑說:「這不到你們營房門口了嗎?」那個人說:「我們這營房大得很,太太在裡邊住。你不好進去,等會兒我把驢給你送出來。」說著把毛驢屁股拍了一下跑進營房裡了。

  王跑掂個鞭子,蹲在大門口等著,等了足足有吃一頓飯功夫,也不見有人出來。

  王跑就問那個站崗的說:「老總,我的驢他怎麼還沒有送出來?」站崗的說:「什麼驢啊?我沒有見。」

  王跑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大喊著:「啊!剛才一個挎手槍的送一個太太進去,還和你說了幾句話。你怎麼說沒有見?」站崗的說:「你這個人只怕是喝酒喝醉了吧!什麼時候有個驢進來了?」

  兩個人說著就吵起來。王跑拚著命住裡闖。他說:「大白天你們搶我的驢,我這條命不要了!你們不還我驢,我今天就不走。」

  他往裡邊闖著,那個站崗的往外邊推著。最後一下子把他推蹲在地上。王跑從地下起來哭著喊著:「不講理了!不講理了!」

  這時街對面也有幾個看熱鬧的。他們不敢到跟前來,只是遠遠地看著。王跑跑過去對他們說:「街坊們,你們都看見了吧!剛才他們把我的驢子趕進他這個大院裡,現在不承當了!咱們這裡老少爺們,你們要給我當見證。」

  王跑喊著說著,看熱鬧的那些人,心裡都同情他,嘴裡卻不敢吭聲。有的人怕惹麻煩,還扭頭走了。

  這時有個掌鞋的老頭小聲叫著他說:「趕腳的,你過來。」王跑過來哀求著說:「老叔,那個挎手槍的小夥把我的驢子趕進營房,你可是親眼看到了。我要告他,你可要說句公道話。」掌鞋的老頭說:「老弟,你上哪兒告?這是褚元海吃幹隊的兵營。剛才那個挎手槍的小夥子是他的護兵,那個太太就是褚元海的小老婆。這一幫人專門坑騙拐詐,無惡不作。叫我說,你等一會兒,直接找褚元海。『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和他說說,碰上他高興了,興許還能找到你的驢。」

  王跑說:「老叔,我進不去他的營房門啊!」

  掌鞋的老頭說:「尋人不如等人。你就在門口等。褚元海今天在這裡,他每天在飯館吃包飯,到晌午就出來了。是個大胖子,戴個灰禮帽。」

  王跑聽他交代後,就又回到營房門口等著。到了晌午時分,忽然聽見一陣破鑼似的聲聲,從營房裡走出幾個人來。一個是大胖子,肚子凸出足有二尺來高,圓腦袋,紫膛臉,寬短鼻子紅圓嘴,上眼皮的肉有一指多厚,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另一個人穿了件灰絲線春棉袍,戴了頂禮帽,卻是海騾子。他們後邊跟著兩個馬弁,牽著一匹紅馬和一匹大黑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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