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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九章 水上婚禮】

  蔣介石扒開花園口,

  一擔兩筐往外走,

  人吃人,狗吃狗,

  老鼠餓得啃磚頭……

  ——黃河民歌

  一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黃河水依舊在遍地橫流著。人們在沙崗上,已經過了六七天了。開始從家裡帶出來的一點米麵,早已吃完了,後來就打撈水中的麥子煮麥籽吃。麥子慢慢也撈不到了,麥籽也發了綠芽,眼看著各家的鍋快要吊起來了,大家才著實焦急起來。

  大群大群的人流開始逃荒了。一條條木筏上擠著逃難的人群,經由沙崗下往西邊撐著,據說尋母口有了新的渡口。過去尋母口就是通往許昌和洛陽的大路。

  李麥前兩天就勸大家逃荒去,可是大家都不吭聲。早晨,陳柱子家兩口搭上一家親戚的筏先走了,李麥又勸大家說:「等是沒指望了。看起來這黃水三個月兩個月難退下去,就是退下去,房子倒了,傢俱丟光了,一時也難種成莊稼,要走咱們趕快走,趁現在還能走得動。再耽誤兩天,人餓透了,說走不動就真走不動了。有腿就能顧嘴,沒有腿就完了。」

  徐秋齋老頭也說:「走就走吧!能逃個活命就逃個活命。要走咱們一塊走,大夥有個幫扶。你們只要能把我帶到洛陽,我就是擺個卦攤,也能顧幾口人。」老頭可憐巴巴地說著。李麥說:「大叔,你放心,憑怎麼說我們也不能把你丟下。」她又問海老清的老伴說:「嫂子,你準備咋辦?」

  老清嬸說:「你們要走你們先走吧,俺得等著愛愛她爹。半個月了,連個影息也沒有。我昨晚上又夢見他了,他在水裡撐了條船……」她說著哭了起來。

  春義是海老清的親侄兒。他說:「大娘,俺大爺是到漯河出官差去了。漯河沒漲水,你不用操他的心。」

  老清嬸說:「你說得可好。他萬一要是回來,又找不到俺們娘仨,他心裡啥味?這一家人不零散了嗎?」

  李麥說:「咱過去尋母口,先到漯河,大夥幫你找。」王跑說:「你等不起了!再過兩天你想走路也走不動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能逃個活命比餓死在這裡強。再說現在人手多,天亮也會撐筏,叫你自己走,你還走不出去哩。」

  李麥又問長松:「長松,你和杏商量了沒有?你們打算咋辦?」長松說:「只要大夥不嫌我人口多、拖累大家,我還有啥說的。」楊杏忙接著說:「俺這四個大的都能跑路,就這一個小的,我抱著他。只要孩子們能逃個活命,將來長大成人,忘不了他們的伯伯叔叔……」她乞求地說著,眼淚已經在眼圈裡轉了。

  大家商量定以後,決定明天動身。要先摽個大筏。王跑是木匠,他領著天亮、春義、藍五和長松幾個,到村裡撈出幾根大檁條,接著就動手乒乒乓乓地釘起來。

  女人們收拾著東西,整理著扁擔籮筐,忙忙碌碌,這個小孤島上頓時顯得有點生氣了。特別是小孩子們,他們一聽說要走,立刻喜笑顏開。長松家的小建用根麻繩束在腰裡,學著大人要上路的樣子,他的妹妹小響,老早就把個大公雞抱在懷裡,好像馬上就要走的樣子。王跑家的小兒子黑旦,騎在他家的驢子身上,也好像馬上要披掛出征了。

  二

  半晌時候,從赤楊崗村南一片黃水波浪中,駛過來一條小船。初開始,人們還只當是逃荒的,後來小船直向沙崗撐來,才引起大家的注意。船漸漸靠近了,人們清楚地看到:撐船的是個老漢,有五十多歲年紀,船上坐著個大姑娘,藍底白花布衫,淺藍布褲子,雖然都是土布,卻洗得乾乾淨淨,不大像逃荒的樣子。她頭上梳著條大辮子,辮根和辮梢,都纏了大紅顏色的絨繩。姑娘臉朝裡坐著,把頭幾乎低在胸脯前。

  小船駛到沙崗東岸,看著靠不上岸,就又向木筏撐來。王跑說:「這是哪一齣戲!黃水遍地還走親戚?」

  藍五說:「給你送來一籃粽子就好了。」

  那個撐著小船的老漢老遠就喊著:「這是赤楊崗的爺們吧!」王跑說:「是啊。過來吸袋煙。」

  王跑話音剛落地,只聽見叮噹一聲,春義把斧子撂在筏上,一路小跑回沙崗上了。

  老漢把船靠近筏上,恭敬地問:「我打聽個人:春義家在這上邊嗎?」

  天亮說:「在這兒。那不是春義。」他指著快走到窩棚的春義。老漢看了一眼,「唔」了一聲,那個姑娘臉像塊紅布,頭也更低了。

  老漢思索了一會說:「咱們這裡有海家的長輩人沒有?」藍五說:「大哥,有什麼事你說吧!俺這幾家都跟一家人一樣。」那老漢客氣地說:「咱都是鄉親。我是馬鳴寺的,我姓馬,叫馬槐。我是春義他……他岳父……」他還沒有說完,王跑就喊著:「知道了!知道了!請過來,請過來。」長松、天亮也忙著打起扶手,攏穩小船,把馬槐和那個姑娘接上筏來。

  那個姑娘叫鳳英,就是馬槐的女兒,春義的未婚妻子。馬鳴寺離赤楊崗比較遠,兩個村的人互相都不認識。春義還是在趕會時見過馬槐一面。馬槐那天正在牛市上買牛,別人悄悄地指給他看,他才算有點印象。至於鳳英,今年已經長到十八九歲了,春義一次還沒見過她。只聽過一個表嫂說,那閨女長得不錯。

  春義畢竟是年輕人,記性強,剛才他老遠看著小船上的人,就覺得有點像丈人馬槐。小船越撐越近,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來,等到馬槐張嘴一說話,聲音他記得更清,所以臉一紅,羞得他丟下斧頭跑了。

  春義是細心人,他已經想到了八八九九,准是老丈人把未婚妻子送來了。他想著自己沒有了爹娘,大爺海老清不在家,大娘這些天心不靜,說話顛三倒四。他想著只有叫李麥大嬸來接待客人了。

  李麥正在刮一根扁擔,春義走過來紅著臉說:「嬸子,你快去吧,有客!」李麥放下手裡的鉋子說:「哪裡客呀?」春義結結巴巴地說:「馬……馬……馬鳴寺的客來了!她……她……她爹來了!」李麥一時還沒理出頭緒,愛愛在一邊忙喊著說:「嬸子,馬鳴寺是俺春義哥他老丈人家。他老丈人來了!」

  春義又急忙擦著汗說:「她……她也來了……」也不知是著急,還是激動,春義的眼淚都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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