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就是去年割罷穀子,你在磨坊裡親口許下的,我也在場。我們就是那個時候,攬下這碾米的活。」老陳也幫著說:「是去年秋罷。」海福元臉一沉說:「你這個小妞,人不大,倒會說瞎話。我咋不記得這個事?」李麥看他食了言,服睛都氣得發黑了。她說:「老掌櫃!我們當牛當馬轉磨道轉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們幾時昧過良心說話。你再想想,答應的是桐木棺材,你們不能說話不算話。」這時海騾子也在場,他發急地跳著罵著說:「你說什麼!你抬頭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跟誰在說話?太放肆了。」李麥把小辮往後一甩說:「我跟人說話!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來,也不噁心!?昧良心!」海騾子拿起條几上的雞毛揮子就要打李麥,老陳忙拉住說:「騾子,算了。還是叫老掌櫃想想。」海福元這時裝出一副愁苦臉相說:「算了,『窮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陳,到街上給他買一領新席,錢由咱出了。」李麥說:「俺不要!」說罷扭頭走了。

  李麥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屍體上,抽噎著痛哭起來。這時候,徐秋齋來了。這徐秋齋不光會卜課算卦,還會看陰宅陽宅。以前他教過幾年蒙學,後來興學堂,他那一套吃不開了,才轉成算卦混日子。徐秋齋曾經想把自己這點小把戲教給李甲子,叫他也學算卦,可是李甲子執意不學。不過兩個人還拉得來。徐秋齋來到磨坊後,先對著李甲子的屍體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又哭了幾聲老哥,擦了擦眼淚,這才問李麥說:「麥,你準備昨辦哩?」李麥流著眼淚說:「徐大叔,棺材那個事,俺爹也對你說過。可現在他家老掌櫃昧了話。俺爹上當了!」徐秋齋歎口氣說:「我早跟你爹說過,空口無憑,立字為證。哪怕是四指寬一張條子,蓋上他的堂號印章,現在他還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實了。」李麥說:「誰想到他是人面獸心。我也想了,今天後晌就把俺爹屍首移到戲坊窟裡,我永遠不踩他海家的門檻!」

  徐秋齋聽她這麼說,先看了看周圍沒人,才小聲說:「閨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屍首移出去。他是東家,你是長工,人又沒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裡,他就得料理。眼下數九寒天,屍首三兩天壞不了。你啥話也別醴,只管放大聲哭!一天哭它三場,他不出棺材你不讓殯人;有錢人家怕晦氣,你哭不上三天,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他就是只鐵公雞,這一回也得撥他一根毛!閨女,到那時候,他就得買棺材了!」李麥聽他說得有道理,感激地說:「徐大叔,體就是俺的親叔叔。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徐秋齋紅著眼圈說:「情理不順,氣死旁人!閨女,你記住一條:千萬可別說是我教你的。」李麥點著頭說:「大叔,這個我知道。」

  徐秋齋這個辦法果然靈驗。李麥白天哭,夜裡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長爹短的哭起來,哭的半個莊子左鄰右舍,無不下淚。

  頭一天,海福元裝聾打呆,只裝沒聽見。第二天,他就覺得有點晦氣,可是嘴裡還說著:「我叫她跟我摳吧!看能摳出四兩麻來不能?」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一則是家裡要吃面,磨坊讓屍體占著;二則是他老二閨女聽趕集的人說,她娘家院裡有人在哭爹,嚇壞了,心急慌忙地趕來看他。老頭子一看亂戚一團麻,就拍著大腿說:「他娘的!該我破財!」就叫老陳到街上買了一副七個頭的薄柳木棺材,算是把李甲子裝殮了。

  李甲子殯埋以後,李麥回到磨坊門口,卻見一把新牛鈴鎖把門鎖上了!她家的一個破包袱,一隻竹籃子,一口破鐵鍋和她爹用得發紅的那根竹竿,一齊扔在門外。李麥看著這些東西,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幾乎暈倒在地上。

  「我沒有家了!」李麥心裡想著,呆果地看著地上的東西。夕陽把她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孤單。

  「到哪裡去!」她沒有了主意。她還有些害羞,等到天黑了以後,她才挎起包袱,提著籃子,拿著竹竿,踽踽地走出海家後門,來到寒冷寂靜的村街。

  村子裡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著微弱的燈光,有的黑著燈已經入睡了。她在街上轉了幾個來回,覺得去誰家也不合適。申大嬸家吧,老兩口一間破草房,吃了上頓沒下頓。徐大叔家吧,和他侄子六七口人擠在兩間草房裡,再說徐秋齋還有煙癮……就在這個時候,她隱隱約約地聽見一輛小車吱扭吱扭地響著推進了村子。

  小車越推越近,吱扭吱扭的響聲越來越大。小車在海騾子家隔壁一間草屋門前停下來了。李麥在黑影裡踮著腳看了看,推車人嘩地一下打開了大門上的鎖,李麥知道,這是推鹽的海青牛回來了。

  海青牛也是個窮苦人,家裡就他一個。平常靠運鹽推腳為業。往徐州推鹽,半月一趟,勉強能維持生活。青牛和李甲子也熟,有空也常到李甲子的磨坊坐坐,聽大家排閒話。不過他為人老實忠厚,只聽大家說話,自己從不插嘴。

  他把鹽袋子搬在屋裡,拉開風箱燒起灶,正打算做飯的時候,李麥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青牛哥,您推鹽要女的不要?」李麥問。

  「……」青牛這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愣住了。他看著這個十六七步的姑娘帶著孝,掂著鍋,半天才問出一句:「是咋啦?」李麥低著頭說:「俺爹死了!掌櫃家把我趕出來了!我想離開赤楊崗。能不能跟著你去推鹽?」

  風箱不響了。青牛低著頭半天沒吭聲。過了會兒,他忽然從轉腰瓶裡掏出兩串錢說:「大叔令年秋天借給過我一塊油布,你把這錢拿去吧。看怎麼買點糧食。」

  李麥卻不接錢,她說:「買鬥二八升糧食,能吃兒天。我這麼大了,想自己找個活幹!……」她說著眼淚流下來。青牛不敢看她的臉,可是知道她在流淚。李麥又說:「青牛哥,我就是給你拉根繩也好,你不多裝幾袋子鹽!」

  青牛囁嚅著說:「你……你太小了。』

  「十七八了,還小哩!就你那紅車子我也能推動。」

  青牛又說:「不是……太……太……太……」

  李麥這時說:「青牛哥,你就把我當作你親妹子,有啥不好哩。我眼前要有三寸寬的一條路,也不會來找你。我這麼高了,還能去掂著棍要飯嘛?……」

  青牛鼻子酸了,眼劇紅了。他最後只隨了一句:「你淘米吧。」什麼話也沒再說就扇起風箱來。

  兩人做了一鍋紅薯小米稀飯吃了,青牛夾了條破被子說:「我到老陳的草屋裡去擠擠,那上邊還有個破棉袍,你今晚上就蓋著睡一夜。」他說著走了。

  第二大雞子剛叫頭遍,小車衛吱扭吱扭地響起來了。夜霧中走著兩個人,青牛在後邊推著車,李麥在前邊拉著繩。車上還放丁些破爛行李。

  他們整整四五年沒有回赤楊崗。等回來的時候,李麥已經挽起了髻,懷中已經抱著個小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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