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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過年(1)


  臘月二十三,照鄉下人的習慣是過小年。再過七天,就過大年啦。從過小年到過大年這幾天,是財主們要賬最緊張的日子。財主們不管窮人家有錢沒錢,七天之內,一定得還上帳。沒有錢糧還,就得給房子、地;沒有房子、地,就要家產。每年到了年關,窮人家因為還不上帳,叫財主們逼得投井上吊、賣房賣產,村裡哪一年到了年關,都得死幾個人。全村上百來戶人家,過得起新年的,只有高房大院裡那幾家財主老爺。

  到了年關,財主到高學田家來要賬,要了多少次,高學田不在家,玉寶媽給人家說了多少好話,眼看沒日子再推了,正愁得不行,又趕高學田遭了這場禍事,真把人都快愁死啦。

  玉寶媽送走抬高學田的兩個夥計回來,看鍋裡中午飯還沒有好,又把這幾天財主們天天來要賬、家中沒有吃的、玉容去她姥娘家找她舅舅想法子、昨天晚上她舅舅偷著送來二鬥糧的事情,對男人說了一遍。高學田聽說他舅子送來二鬥糧,忙問:「糧呢?藏起來沒有?」玉寶媽說:「藏起來了。只留出了一點吃的。」玉寶媽歎著氣說:「這個年怎麼過呀,賬逼得不行!這二鬥糧可不能讓別人看見啦!這是咱家今年過年的一點命根子!玉寶他爹,我看你吃了中午飯,快帶著玉寶到他姥娘家躲幾天吧。今天上午張財主家還來逼賬呀!」高學田說:「我走了,你怎麼辦?」玉寶媽說:「你就別管我了。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過了大年再回來吧!」正說著,聽玉寶在外屋喊:「媽媽,我姐姐回來啦!」玉寶媽忙到外屋一看,見玉容挎著一個筐回來了。玉容的兩個臉蛋凍得紅通通的,嘴唇都凍得發紫了。玉容說:「唉呀,天真冷!」她邊磕鞋上的雪,邊說:「路上雪真深,跌了好幾跤呢。」

  玉寶媽把筐接過去問道:「筐裡是什麼?」

  「是大舅要飯要來的爛酸菜。姥娘說,咱們家沒有菜吃,叫我拿點回來好過年。」玉寶媽把筐裡蓋的紙打開,看了一下,順手把筐放到菜板上,拿起掃把,給玉容掃腳上的雪。玉容問:「媽,二舅昨天晚上把糧送來了嗎?他要今天來,姥娘說:趁晚上送去吧。白天去,叫財主們看見,這點糧還有他們吃的!我二舅呢?」

  「糧送來啦。他一早上就走了,說到你老姨家還有事。快!裡屋有火,快去烤烤,暖和一下吧。看,把我孩子凍成什麼樣了。」玉容進屋,見爹坐在炕上,正用破布包腿呢,玉容不知怎的了,忙過去看。正這時,聽外面有人叫:「高學田在家嗎?」全家一聽聲音,知道又有人來要賬了,嚇得身子直哆嗦。高學田想再躲也來不及了,見是藥鋪的王先生來要藥錢,忙說:「王先生,快請到裡屋坐吧。唉,我腿叫狗咬的起不來,不能出去迎你。」忙拿小掃把,在破炕席上掃了掃,說:「請坐。」

  王先生歪著半個屁股在炕沿上坐下,問道:「高學田,你腿又怎麼啦?」

  「咳!王先生,別提了!人倒楣了,狗也欺負。今年這一年,我父親被打死;我兄弟被抓走沒有音信;我胳膊被打傷了,要不是勞你駕給治好,恐怕我今年也不能幹活了。誰想,年頭又壞,莊稼不成器,只好出去做月工,想掙來錢,好還你的藥錢。哪知道,在保長家做了兩個多月的工,今天算帳,周春富說他家沒有現錢,叫我過了年再去拿;我說家中等著還帳,叫他給我錢,周春富就火了,又吵又罵又打,氣得我犯了羊角瘋病;周家的狗上來,又把我腿給咬了;掙的糧一粒也沒有拿到。咳!王先生,求你再寬限一些日子,到明年我一定還你……」話還沒完,又聽屋外有人叫:「高學田在屋嗎?」玉寶跑進來,說:「爹!劉屯的劉羅鍋子那個老財迷來了。」高學田把眼一瞪,說:「滾!沒大沒小的亂叫,真少家教!」玉寶知道話說得不對,忙到外屋燒火去了。高學田對玉寶媽說:「快出去看看,劉老東家來了。」

  玉寶媽到外屋,見劉羅鍋子在街門口用糞叉子打了打靰鞡上的雪,把糞叉子放在糞筐上,勾勾著腰,奔上屋來了。玉寶媽忙到院子裡去,說:「老東家來啦?你們真是越過越有力呀。你老人家七十多歲了,子孫滿堂、夥計成幫的,不在家享福,這樣冷的天,還出來拾糞。」劉羅鍋子抹抹鬍子上的冰屑說:「唉!給子孫變牛馬嘛!不給子孫多留下一點產業,死了也閉不上眼呀!人常說:『多拾糞,好下地;多打糧,多買地。』前世欠了子孫的債呀!」

  劉羅鍋子邊嘮叨邊走進屋來說:「方才我拾糞,見保長家兩個夥計回去,我問他們到哪裡去?他們說:高學田給狗咬了,來送他。我不知道高學田給狗咬成什麼樣子,來看看他,捎帶著看那兩石五鬥糧你們準備好了沒有。我家二小子(二兒子)他舅子到我家要賬好多次了,我替你們好話說了一大筐,才將就到今天。人家今年買地,等糧用啊。」劉羅鍋子走到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聽王先生正對高學田說:「……我買的藥,全是給人家現錢。因為你胳膊不好,我將就你到今天。你今天推,明天推,到過年了,你還沒有,往後我還敢給你治病嗎?」劉羅鍋子進屋來,笑道:「王先生又來啦?真巧啊,我來幾次,碰到你幾次,你的腿真勤!」高學田忙招呼:「老東家來啦?快請坐,快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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