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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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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騙我?」她忽然用忍淚的聲音說:「假如你們是相愛的,你將來回來可以同她結婚,我決不反對。我想勝利也不遠了。」 「我不騙你,自然不會騙你。我也有母親,我怎麼會瞞著你帶走你的女兒。」我說:「而且我還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那麼你願意為我勸她麼?」 「自然,我一定要勸她,我要勸她一個人先到北平去,再接你去。不單為你,也為她的天賦與音樂。」 「真的?」 「自然。」 「那麼太好了!」她帶著淚過來,輕輕吻我前額,她說:「謝謝你。」 「一切都該是我感謝你。」我說著,有說不出的抑鬱絞著我。曼斐兒太太已經預備出去,我說:「晚安。」 「晚安。」她在門口含淚甜笑,輕輕地帶上了門。一個溫柔的慈母的面孔在門上消失,這一個印象到現在還留在我的心中,而且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它是代表全世界全人類母親的聖愛。 第二天,當曼斐兒太太出門,阿美不在的時候,我開始對海倫說:「現在,我已預備差不多了。但是我希望你比我早走。」 「我?」 「北平!那面的天是藍的,空氣是沉靜的,人是質樸的,花是永生的……可惜我是沒有福氣去了。」 「你說我一個人去北平嗎?」 「自然,海倫。那面有你所喜歡的環境,有期望你的教授。你可以學習作曲。你可以啟發許多學生的天賦,你可以在她們身上創造歌喉,這歌喉將是全世界自由和平的號角,將是我們勝利的前奏。」 「但是你不同我去了。」 「自然,海倫,一切事情的變化,都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我說:「除非等勝利到了,我再沒有這個可能。」 「因此,不瞞你說,」海倫說:「我不去北平,我決定同你去內地了。」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我說:「你的音樂,你的母親,你燦爛的前途。」 「因為,」她垂下頭說:「我,我需要你在我旁邊。」 「不可能的,海倫。」我說:「那只是毀滅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海倫怒了,她閃動金黃的長髮,用鋒利無比的聲音說:「我的前途是愛,我的生命是愛。我愛音樂,並不以音樂為我的事業,這因為是我在愛,我愛哲學,並不想研究哲學,也因為是我在愛,即使我愛浮華,也只因是我在愛,這『愛』才是我的目的,是我的前途,我的生命。」 「但是,愛情是奉獻,」我說:「等待你奉獻的是音樂。」 「一切我所有的可有的,我只奉獻給我自己的愛。」 「那麼這是一種多麼自私的哲學呢?」 「也許,但是我只能這樣解釋!」 「但是你本來不是已經決定去北平了麼?」 「你也是。」 「是的,但是我現在不可能,你是知道的。」 「我的不可能同你沒有兩樣。」 「但這只是因為我不能去麼?」 「在我,」海倫忽然頹傷了:「沒有你叫我生活,就等於沒有琴叫我學鋼琴。」 「我不值得什麼,」我說:「假如我在你是這樣重要的話,在我是光榮的;但是在內地,我不是能有安安靜靜的環境去研究哲學,你自然沒有環境研究音樂。我們將是奔波冒險,做我一切我能做的工作。」 「這一切都是空話。」她說:「問題只在你是否愛著我。」 「是的!」我肯定地說:「但是一個獨身主義的愛情是你所謂愛情吧?——他永遠是精神的,也永遠是不專一的。」 「這是最坦白的話了。」她說:「但是你可誤會我是想同你結婚了,這是錯的,我現在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這樣的愛。如果我要結婚的話,那就是我要埋葬,不要生命,不要靈魂,不要音樂,不要世界,我只要一個丈夫,住較好的房子,吃較好的菜,過較闊綽的生活。那麼,這不是你。」 好久沒有同海倫作較深談話了,她對於人生與世界的看法完全在我的意料以外,我已經沒有話說,半晌,我說:「但是最愛你的是你母親。」 「但是生命是我自己的。」 「還有你的天賦。」 「而天賦是屬於我的,不是我屬於它。」就在我詞窮意盡無話可對的當兒,我看見信箱縫裡送進來早報。我就出去拾取,無意識地翻開報紙,一面看一面走到沙發邊,但是我被震動了! 下面就是當天的新聞: 宮間美子被毒身死 原因無從探悉 兇手在偵查中 本報特訊:日籍閨秀宮間美子,為軍部報導部長之侄女,因新從東京來此,應酬頻繁;昨夜赴皇宮飯店宴會,回去後毒發身亡,皇宮飯店管事、廚子及侍役皆被傳審。一時傳說紛紜,或謂與有恆路血案有關雲。 【五十七】 我的心怦怦的跳起來,立刻意識到梅瀛子。但是我沒有做聲,翻到第一版,掩去我發熱的面孔,最後我站起,點起一支煙。我想繼續對海倫談論剛才的問題,但是無心再談。我關念梅瀛子,希望她來看我,或者她給我一個約會,再或者有一封信來告訴我她成功的經過與她現在的處境。我為她擔憂,為她焦急,但最重要是我要為她祝福,我要向她致敬。我還慚愧在費利普診所我對於她輕視的諷刺,我要向她傾訴我的內疚,但是冗長的白日裡都沒有她的音訊。我渴念晚報,而晚報上的消息同日報無異,於是我又期望夜晚……夜裡,我一個人在自己的房內,我不睡,坐在沙發上抽煙靜候。我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梅瀛子今晚不來,就不會再來,而又好像她一定會在今晚來似的,所以心中分外焦急。 果然,十一點半的時候,有人敲門了。我自然直覺地想到梅瀛子,我以為阿美為她開了外門,她一直就進來了。 「請進。」我說。 門輕輕地開了。 「還沒有睡?」 是曼斐兒太太,我立刻知道她是為聽取海倫的答案而來,我說:「請坐!」 「她已經聽從你的勸告了麼?」曼斐兒太太張著期望的眼光問我。 「還沒有,」我說:「我想隔天再同她談。」 「你以為可能麼?」 「這很難說了,」我說:「但是今天我的心緒不好,我沒有說下去。」 我想是因為我態度上,為心頭對於梅瀛子事情的不安,沒有像那天晚上誠懇的緣故,不知怎麼觸動了曼斐兒太太,她一言不發,忽然嗚咽地哭了起來。 這事情真使我手足無措,我安慰她說:「曼斐兒太太,我一定努力,你放心。」我說:「好在現在時候還早,我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勸她。」 她還是哭著,一言不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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