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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謝謝你。」我說:「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來接你。」

  「五點鐘怎麼樣?」

  「在我是同樣的光榮。」我說。

  我於是一直駛車到愚園路,在憶定盤路口她叫我停下。在她下車時,她說:「一四七〇號A二號,明天五點鐘我等你。」

  我看她在一家花鋪的弄內進去。於是我駕車回寓。我對於今天的收穫很滿意,我想有一二個鐘頭的睡眠再去吃飯,飯後到白蘋地方去。

  歸途中,我始終想不出宮間美子給我的印象裡的異常之點。她今天在車上的談話,還是用不很純粹的國語,處處把話說得緩慢或者省略,以掩蓋她對於中國話的拙劣。假如她有朝村登水子的國語修養,這樣偽作的確是奇跡,她如果將純粹「會」裝作純粹「不會」,可以不難,而裝作半會半不會,則的確使我很驚奇,除此以外,我並不覺得她有特殊的魔力。我似乎很有把握來對待這個敵手,所以在自恃中得到了寬慰。回到寓所,我有很好的一小時半的安睡。

  九點鐘的時候,我在白蘋地方。梅瀛子與白蘋都沒有來,阿美在外面,我一個人坐著,心中浮起許多奇怪的不甯的思緒。這些思緒都非常紊亂,我想到到北平去的計畫,我想到海倫,我想到這整個的戰爭,從我個人想到整個的世界,又從整個的世界想到世界的每一角,又從世界的每一角想到我們特殊的一角,於是想到我們的工作,想到白蘋與梅瀛子,想到宮間美子。一個人思想的速度該是世界上最速的運動,光與電同他相比就見得遲鈍異常。在失眠或靜坐之頃,每個人都有他思想馳騁的經驗,把無垠的空間與無底的時間縮在一點,是最自由的幸福也是痛苦。我就這樣的在享受這幸福與痛苦。

  忽然,我想到了昨夜的會談,我奇怪我竟會沒有報告我在竊取文件時所遇到的詳情,而她們也並不問我。到底宮間美子把炸彈換去檔是什麼用意?她拿了文件又是幹什麼?

  如果說她無疑是敵方的人員,那麼她放存炸彈,一定是為我們。這就是說,她一定預先聽到有人要竊取檔,所以佈置了來對付敵手。而現在在她工作時已經被我發現,這就是說她的炸彈失去了作用,或者證明了有人竊取檔的消息不確,那麼昨天我們的工作雖然失敗,而在她一方面,所估計到的也是失敗,所以勝利與失敗並不是一件可以衡量的事情;其次她所存放的是不是炸彈,還是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屬於日方,也是問題。因為她既是屬於日方的話,又何必偷偷摸摸去放炸彈?總之,宮間美子的身份,工作與目的,都有問題,而一切的設想都沒有證實。我幾乎有可笑的想法,她會不會是英國方面的人員,而我們現在對她的懷疑,會不會同白蘋當初對梅瀛子,梅瀛子對白蘋的懷疑一樣,是一種可怕可慮的誤會?

  總之,既然宮間美子的身上都是問題,我所想到的白蘋與梅瀛子都應當也想到,但是昨天的會談竟一點沒有提出討論,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那麼是不是我所想到的還是我過去教育的作祟,種種要求邏輯上的滿足,而這是間諜工作上所不該問到的。再不然,是我昨夜的工作在功績上的收穫,使她們妒嫉,她們不願意提起來使我自滿。

  於是我決定今天將這些問題要她們給我一個答覆,給我一種邏輯上的滿足,但是當時我的思緒,又滑到學理上與事實上不同的意義上。我想到我的研究的工作,想到海倫的音樂,想到藝術與文化……

  就在我的零亂的思緒中,我聽見外面有人回來,進來的是梅瀛子,她打扮得很樸素,臉上沒有敷什麼脂粉,用疲倦的笑容同我招呼。她一面進來一面脫大衣,把大衣交給阿美,就坐倒在沙發上,手上還握著皮包,怠倦地放在膝上。我開始問她:「有什麼收穫麼?」

  她點點頭,半晌沒有說話。我於是急得不耐煩地說出我剛才想提出的問題,我說:「究竟宮間美子為什麼要把檔拿出來?為什麼要佈置炸彈?我不懂。到底她佈置的是不是炸彈也是問題?」

  梅瀛子怠倦地望著我,不響。於是我繼續說:「我還疑心宮間美子的身份,她為什麼要偷文件?假如她是敵人的間諜,她是想殺害偷檔的人,那麼她一定是預聞有人去偷檔,而她所懷疑的人又是誰呢?是不是就懷疑那天參加舞會裡面的賓客?會不會是我們?」

  梅瀛子不響,還是怠倦地望著我。我很不耐煩,我說:「我覺得在這些問題沒有解決之時,我的工作就是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沒有意義,都是白費。」

  「但是,」梅瀛子低聲地說:「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是求工作的方向目的與意義。」

  「我不懂!」我說。

  「你的一切問題,」梅瀛子怠倦地笑了:「是不是因為你工作沒有收穫而發生的呢?」

  「是的,我沒有什麼收穫,但是我會見了宮間美子,我已經開始交遊,明天晚間,我已同她訂了飯約。」我驕傲地說。

  「那麼所有問題不是就可以從你交遊中解答了麼?」

  「笑話!」我說:「唯我根據我們現在對於她身份的判斷,我的交遊才有意義。」

  「你以為我們現在的判斷可以正確麼?」

  「至少有一個眉目,」我說:「我們不是已經有根據的材料了麼?」

  「材料?」她說。

  「我昨夜雖沒有拿到檔,但是我所遇到的獲到的種種,至少可以做我們判斷的材料。」我說:「而你們對我這些似乎都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似的。」

  「這因為我不想在這樣簡單的材料上建立判斷,」梅瀛子說:「你既然對於宮間美子的身份想先下判斷,而所有材料又都是你自己經歷的,你就自己下了判斷再去交遊好了。」

  我有點氣憤,沒有做聲。沉默中,我吸了一支煙。梅瀛子忽然溫柔地說:「對不起,我這時實在很疲倦,有點不舒服,你摸摸我有沒有發熱?」說著她伸手給我,我握她的手,又過去摸她的額角。她沒有動靜坐在那裡,一瞬間,我感到她是一個多麼稚嫩的女性,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情想獻給她,但是我無法表示,等我把手放下的時候,我說:「覺不出熱度。」

  她閉起眼睛,微喟了一下,在我回座的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慚愧在我心底浮起。我反省我剛才的許多話,完全只是誇功矜賞,裡面沒有崇高的目標,只是可憐的驕傲與卑微的自大。

  於是我沉默地坐在她的對面,望著她怠倦的睫毛,隨那閉著的眼皮跳動。

  就在那靜寂蕭索的沉默中,我聽到白蘋回來的聲音。她活潑敏捷的履聲以及她與阿美對白的聲音裡,我想像到她是帶來了何等的生氣與活潑。梅瀛子還是怠倦地閉著眼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有否聽到。我凍結的心境那時雖然有點流動,但是我也沒有出去招呼。

  一瞬間,浮蕩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白蘋像虹一般的在門口出現了。似乎有一種生靈活躍的浪潮沖散了我們沉鬱的空氣。她濃妝豔抹,面孔打扮得如透明的秋月,耳葉搖盪著流星般的白玉耳墜,一件藍灰小方塊的毛衣披在碎花錦鍛的旗袍上,毛衣的前襟敞著,她兩手插在毛衣袋裡,悠閒自得的向我們望望。在燈光下,這錦緞上的碎花像是縷雕的花紋,美豔中透露著莊嚴。我奇怪白蘋今夜的神情,是出人意想的光耀與出人意想的新鮮。我說:「白蘋,可是有什麼勝利的消息使你渾身發這樣的奇光?」

  「我覺得一個人的精神應當從衣著與舉動來振足。」她說著坐在梅瀛子的旁邊,望著梅瀛子說:「怎麼啦,梅,有點頹傷嗎?」

  「沒有什麼,」梅瀛子灰黯地笑:「我有點乏!」

  「我覺得一個人衣著與舉止的振足還是靠著精神。」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在我面前的兩個朋友,似乎常常如日月的消長,每當白蘋非常煥發的時候,梅瀛子就顯得淒黯慘澹。除了初期同她們交往時以外,我很少注意她們兩個人美麗的上下,但在我意識下,總覺得梅瀛子是我們世界中最美麗的女性,沒有人可以同她比擬,而今夜,當她以頹傷的姿態,坐在煥發的白蘋旁邊,我竟發現白蘋是的確的比她新鮮而美麗起來了。人身的美麗到底是多少靠我們打扮,多少靠我們精神的奮發呢?

  「怎麼?」白蘋沒有理我的話,她只是向著梅瀛子說:「你受到驚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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