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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不知道隔了多少時候,其中有兩度休息,人們都到走廊與後園去;中間一次是米可,一次是另外一個人歌唱,但米可對我還是沒有暗示,我的心已經很焦急。我一直忍耐著,直等到有一次我與米可跳華爾滋的時候,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下只舞同我跳,帶我到外面。」

  在隔一隻音樂完的時候,果然是休息,許多人帶著舞伴到後席,有咱五對人從後廊到園中去,我也就帶米可跟著出去。

  園中有點冷,那天毫無月色,有黯淡的紅綠小燈點綴著樹叢,米可帶我散步到僻處,三次兩次的來去,但並不到後面房子的背面,一直同我談有趣的舞會電影以及其他遊樂。最後,園中與廊中的電燈都暗了,裡面響起了音樂。人們陸續都進去,米可站在很遠的一株樹前,故意喃喃的同我說話,直到人去盡了,她才拉我到右面房子的牆腳,繞到了後面。

  那裡大概有六七步的寬闊,一面是那所小洋房,一面就是圍牆,沿著圍牆的地土,種有已枯的花草,就在那裡,放著一架短梯,米可指指短梯,告訴我是要往轉角的第二個窗戶上去,就跑了。

  現在我立刻陷於最孤獨的情境裡,蕭瑟的小園,漆黑中只有我一個人,我隱約地聽到裡面熱鬧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麼,一瞬間我竟毫無怕懼與擔憂,我只感到淒涼與落寞。我從四周望到我前面的建築,望到天空,望到這六七步寬的夾道,望到圍牆,望到牆腳的地土,於是我望到米可指給我的短梯。立刻,這短梯竟像有魔力一般使我緊張起來,這短梯漆成暗綠色,很小巧,我拿出袋裡白色的手套,戴上,拾起短梯靠到牆頭,輕易地就爬上去,到二層樓的窗戶,它略嫌短,但估計爬進去還不算困難,我用手先推窗戶,窗戶沒有拴,這想是梅瀛子佈置好的,裡面似乎掩著窗簾,我用力再推窗戶,於是我就大膽地爬了進去。

  漆黑,我拿出打火機,才照出四周。我看到這房中簡潔的佈置:一張打字台,後面是一架公文廚,旁邊是一張寫字臺,它的後面就是保險箱。房中是一張圓桌,桌上披著棕色絨質的臺布,四周圍著皮面的單背椅,一套皮沙發放在旁邊,我跳進去的地方,就是這套沙發的後面。牆上掛著一幅地圖,我沒有細看。當時我的心境很緊張,但極力鎮靜,我把呼吸放得很勻稱深長,滅了打火機,靜立了兩分鐘,於是我輕輕拉開窗簾,我的視覺已經適應了這份黝暗,隱約地可以分辯出我剛才看到的那些佈置,於是我走到保險箱面前,但正當我拿打火機照這保險箱的鎖孔,想拿出鑰匙的一瞬間,我忽然聽到門外的聲音,當時我一驚之下,立刻滅了打火機靜立著。

  我意識到那間房子的門是在我的後面,從陰暗之中,我看到發亮的彈簧鎖,但是這門是否下著鎖,我剛才竟會沒有注意。我的心有點寒,一時竟不知所措,就在這幾秒鐘工夫我確實地聽到有人在推門,我一急之下,有一種奇怪的靈感,使我毫無考慮的躲到了房中的圓桌下面,我躲得很進去,使臺布掩去了我的身子,我靜聽門外的動靜。但門外一時竟毫無聲響,我想難道是我神經過敏,要不就是人們偶然在外面走過,半分鐘之內我有七八次想鼓足勇氣從桌下出來。但是忽然,我聽見門上的鎖的確有人在開動,我的心突然跳躍起來,我縮著身軀,注意我衣角的外露,我從臺布的流蘇注視那門上發亮的鎖及閘鈕,我看見鎖的轉動,我看見門鈕的轉動,我極力鎮靜自己,但是胸口還是怦怦的跳,我意識到我白手套裡手心的汗膩。於是這房門果然悄悄地開開來了,我注視著,注視著……

  但是從門隙中滑進來的則是一個穿著白色晚禮服的女子,我的心似乎從懸著的地位平落下來,我從懷疑到肯定,而到憤怒。——梅瀛子?白蘋?無論是誰,這總是對我侮辱,她們竟這樣看我無用!從她反著身把門輕輕地關上,彈簧鎖從她的手上滑進鎖鞘的時候,我一時竟想跳出來去責問她,但是我馬上想到這是瘋狂的行動,我注視著她,我從臺布的角隙可以看到她全身。

  她轉身過來,從她的胸口拿出一隻二寸長發亮的東西,是手電筒,光很細銳,我從她白衣的反光中看到她手裡還拿著一包白色的東西,她戴的也是銀色的面具。今夜的面具共有三種顏色,白蘋與梅瀛子帶的既是銀色,所以這個面具直接使我想到她們;也許是她們擔心我沒有帶電筒,所以又自己出馬來幫助我,一瞬間我剛才的憤怒似已平回,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但如果是白蘋,她必須先找我,或者先給我暗示。我很奇怪,我那時會糊塗了半分鐘之久,但幸虧我沒有糊塗下去,我馬上想到她們的特徵。這進來的女子項間既沒有項圈,手上也沒有指環,顯然這不是她們二者之一,這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不知是誰,也不知是來幹什麼的人,我當時馬上又驚慌起來!

  她用細銳的電筒四周一照,最後就照到了保險箱。她緩步過來,於是像下弦月一樣,她身軀慢慢地被臺布吞蝕,最後我只能看到她白色的衣裙在我桌前駛過,這樣,她身軀又逐漸地被我看到,但保險箱的距離沒有門遠,當她走到保險箱的面前,我還看不到她的上身,我必須移到桌邊,可以多看到一點。這稍稍有點冒險,但不能不做,幸虧我的舞鞋很滑,而這地板也滑,我很容易不發生什麼聲音移到邊上,於是我可以看到她手的動作,她用鑰匙打開了保險箱的門,又似在轉動裡面的秘號,最後我看她拿出了二件封套,這當然就是我們所需的密件了。

  她把密件放在寫字臺上,接著把她帶來的白包打開,將包中的一件黑物放了進去,她背著我,我不知道她在怎麼安排,總之有許多辰光。這一段辰光,如果我有扒手的本領,我很容易從寫字臺上把那二件密件偷來。我看得很清楚,不斷的望著它,我幾次三番都想做這冒險的勾留,但是我還是不敢;我的心理也許同耗子想偷人們身後的食物一樣,看得清清楚楚,而又近在咫尺,但是終於不敢下手。

  最後,她像是已經安排好了,我看她似乎關上了保險箱裡面的門,我有奇怪的明悟直覺地感到她安放的是炸彈。她又關上保險箱的外門,這時候我不得不將我自己移進一步,我發覺我的確發了點聲音,我矜持自己,我立刻想到保險門上同時也發著聲音,她是無暇辨出的。

  她關好箱門,拿起寫字臺上的密件,就在這一瞬間,我有奇怪的聰敏,使我想到我有偵察她是誰的必要與可能,我的心又猛跳起來。

  她這時已將手電筒收起。將密件包在一塊白布裡面,我想起這就是剛才她包炸彈(?)進來的白布。於是她輕步過來,我看她的衣裙慢慢地駛近了我所蟄居的桌子,我拿出我身上的墨水筆,那是一支舊式的派克,我旋轉筆套與筆尾,把兩個蓋套納入袋內,就在她駛過我的面前時,我放足了勇氣伸手出去,把我筆管的墨水射在她曳在地上的衣裙上面。於是我立刻伸回手,看她的身軀慢慢地完全起來,一直到我可以看到她的全身,她旋開彈簧鎖又旋開門鈕,拉開門,輕盈婀娜的身軀就在那門隱處出去,有微光從門隙進來,但是她立刻把門拉上,很輕,只有這門鎖的上鞘,我聽得很清楚。

  【四十七】

  現在,我感到萬分的空虛與寂寞。我的心又難過,又懊惱,又覺得一種難解的神秘;我的情感又驚惶,又抑悶,又覺得一種微妙的興奮。

  這個女孩子到底是敵人呢還是友人?如果是敵人,她為什麼要偷偷摸摸來拿這些密件?如果是友人,這又是那一方面的人員?為什麼她在保險箱裡還要安排炸彈?——我想一定是炸彈。這是我所不解的,而我也沒有時間去求解。

  假如我早來一步,如果我先拿到檔,她將怎麼樣呢?是通知日人來搜拿麼?如果我被她發現,她將怎樣呢?如我沒有看到她帶著武器。如果我再晚來一步,正在她開取保險箱時我跳進來,她又是怎麼樣,是不是像我一樣的躲在桌下?……

  我腦中模糊而混亂地糾紛著這些思索,我放好墨水筆從桌子下出來。走到視窗,我的怕懼已減,緊張也消。我從視窗望出去,下面還是悄然無人,梯子仍在我安放的地方。於是我拉上窗簾,閃身從視窗爬出來,站在梯子上,我開始扳緊窗戶,輕輕地下來。

  當我最後踏到地面,我似乎很快的就把短梯平放到原來的地方,看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的心開始安詳下來。

  但是梅瀛子呢?她不是約我在這裡相會的嗎?我急於想會見她,報告她我的經過,而竟沒有她。我企待了有三分鐘之久,我正計畫等到有人從裡面出來,我怎麼樣混進去之時,我看到牆角裡轉出一個影子,我把自己貼在房屋牆上,敏銳地注意著;不錯,是女子,披一件玄狐的大衣,但是我在她項際還看到發光的珠圈。我非常興奮地將自己暴露出來。

  「你得了麼?」梅瀛子迎著我微笑著說。

  「……」我沉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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