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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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親似已告訴她我受傷的經過,她說:「假如這是我不參加那天夜會的關係,那完全是我罪過,但是這不是我所能料到的。」 「假如這是因為我的邀請,使你提早去青島,遇見了音樂的鼓勵,獲得了開朗的心境,恢復了消失的健康,」我說:「那麼上帝給我這受傷的代價已經夠高了。」 「謝謝你。」她羞澀地笑了。 接著她同我談起青島的生活,談起史托亦夫斯基,還拿出在青島所拍的照相給我看,裡面有她的,有史托亦夫斯基,也有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從照相上看來,史托亦夫斯基是一個神采奕奕有幽默感的人,同海倫在一起,更顯得她年青與稚嫩。梅瀛子竟要將這樣的孩子拉進到危險的爭鬥裡,我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了,而最後一次,我竟也是有目的地來邀請她參加舞會,有一種慚愧在我心頭浮起,我說:「海倫,讓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好麼?我希望我可以請你吃飯。」 海倫笑笑,點點頭,接著收起丁照相,但留下兩張——一張是她個人站在海邊,一張是與史托亦夫斯基在鋼琴邊——給我,她說:「你願意保存它嗎?一一紀念我的新生。」 「謝謝你。」我收起照相,她說:「讓我留一個條子給母親。」她迅速地寫好了紙條,說:「走麼?」 「好。」 她拿起桌上的皮包就走出門口,我跟在後面,看她從衣架上取了大衣披上,連架子上的鏡子她都沒有注目,就跟在我後面,走出了門外。 現在的海倫已沒有最初的憂鬱,也沒有後來的做作,更洗去了去青島前的時髦,比諸第一次會面時的她,似減去了羞澀,加增了壯健,同她在一起,竟覺得完全不是以前的海倫了。她自然的談笑,健康地走路。電車上,她蓬鬆的頭髮偎在我的頸畔,三次兩次有風帶它到我的面頰,我體驗到那竟是初會時她使我感到的溫柔,而似乎第一次使我從那裡感到了幸福。 我同她在國泰看五時半的電影,在Chez Rovere進餐,在餐桌上,我開始問:「去北平的計畫已經得到你母親同意了麼?」 「是的。」她說:「但這只是理智的允諾,情感上她是不贊成我離開她的……」 「這自然。」我說:「那麼你怎麼決定呢?」 「自然我是要去的。」 「日子呢?」 「她叫我過了復活節再去。」 「……」我沒有說什麼。她忽然說:「你不贊成麼?」 「……」我笑了,我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改變宗旨。」 「你放心。」她說:「你想,我母親已經好久不見我,她要我多住幾天……」 「自然,這都是對的。」我說:「希望你決定了一個日期不再改變。」 「只要你時時鼓勵我。」 「我的鼓勵在你是有用麼?」 「假若你肯陪我去北平……」她注視著我問。 「我?」 「為什麼你不可能呢?」她說:「你在上海有什麼意義?」 「……」好像有好幾種話同時在我口頭,一時我竟說不出了什麼。 「北平,我想一定比上海更適宜於你的哲學研究。」她說。 「……」我點點頭。 「那麼你留戀什麼呢?白蘋不是勸你離開上海麼?」 「要離開上海則是去後方。」 「如果你去後方,」她笑得似真似假的說:「我跟你去。」 「你?」 「怎麼?」 「你又忘了你的音樂!」 「如果你不去後方,」她說:「你跟我去北平。」 「過了復活節。」 「真的?」 「好。」我說:「海倫,我跟你去北平。」 當時我不知道憑什麼靈感說出這句話。我到後來才看到自己下意識對於當時工作的一種疲乏,而從海倫的世界戀念到自己的世界。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正如自己的故鄉一樣,很容易離開,很容易忘去,但在別個世界裡疲乏厭倦衰老的時候,你不禁會想到最安靜最甜美的還是你的故鄉,這在海倫是音樂,在我則是哲學。 「真的?」海倫當時興奮起來:「不是同我開玩笑?」 「自然。」 海倫沉默了,臉上露出光彩的笑容,伸出手來同我緊握,她說:「現在,不能再怪我拖延。我只等你給我動身的日子,記住,假如你不去的話,我也許也不去了。」 「我一定儘量早。」我說。這時候,我心裡明顯地意識著,等這件我與梅瀛子白蘋的工作勝利後,我一定要單獨回到我哲學研究的世界裡去了。 飯後,在寒冷的空氣裡,我伴海倫徒步送她回家。我心境非常開朗,這使我想到,自我與海倫交友以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少了,從她迷戀哲學的時候,到她趨於虛榮的時期,又到她忙於交際的時期,直到她頹然覺悟,在史蒂芬基前偶遇了以後,今天是第一次有這樣愉快安詳,沒有糾葛,沒有隔膜,沒有蘊積著什麼難題的心境了。 我送海倫到芭口公寓門口,臨別時我想起史蒂芬太太要見她的意思,我鄭重地告訴了她。她說:「你知道有什麼事麼?」 「也許只是想見你。」我說:「她也很贊成你去北平。」 「現在我要告訴她,你也同我一同去。」她笑著說。 「隔天見。」我說著同她握手。 「不進去坐一會麼?」她把手交給我。 「不了。隔天來看你。」 「那麼再會。」她說:「我常常等你來看我。」 【四十四】 但是我並沒有常常去看海倫,因為三月十三日的那個面具舞會已經快到,而我現在要同本佐次郎們那些鉅賈有點交往。因為我們的決議,是我須同本佐次郎們一同去參加,所以預先應當以我從鄉下回來的姿態同本佐有較密的接近。我同本佐次郎是合夥的同人,雖也曾偶爾在一起聚餐遊樂,但還有相當的距離,而現在經過了幾天微醉與胡鬧,我們已經雙方都沒有什麼客氣了,遊樂的場合對人類社會的關係是微妙的。一切階級,距離,虛偽,架子……都會馬上打通。而幾次的同遊,外界的人士似乎立刻就確認了我們間的特殊關係,對於我們一同去參加面具舞會,也自然認為很自然的事情。 白蘋已經決定再同有田大佐一同去參加;梅瀛子也許單獨去,但還未肯定;至於海倫,自從她去青島後,似乎已同所有日方的關係切斷,想沒有人去邀她們母女,我們在緊張而冗忙的生活中,自然也沒有想到她們,似乎她們不去已是肯定的事。而我在偶爾會見到她們時,也覺得無須把這事告訴她們。 但是在三月十一日上午,我一進白蘋的公寓,阿美就告訴我白蘋與海倫在我以前住的房間裡。我敲門進去,白蘋就首先告訴我海倫接到請帖。海倫馬上就對我說:「你也去參加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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