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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回憶一月四號的夜,我發現那正是我第三次手術的前夕,我記得我曾在床上失眠,而月亮從窗櫺瀉入,鋪滿了我的床衾,像是撫慰我似的,確曾滋潤了我荒漠的心靈。我在一種信仰與感謝的情緒之下,潸然流下淚來。

  淚水濕了枕衣,我就在陰涼的淚水上入睡,醒來是晚飯的時候,醫院供給我充足而可口的飯餐。夜裡,我披著那件灰底黑條鑲紅的晨衣,在沙發邊上,墊著一本硬書,我開始寫信給海倫。

  我在信中極力鼓勵她去北平,希望她不辜負她天賦的才力與天賦的機緣,我希望我有緣在戰爭結束後參加她第一次的音樂會。

  對於我的病,我沒有說明甚麼,我只說我現在已經快痊癒了,而我病中的反省是空漠的,但與其說是我不瞭解自己,還不如說我太瞭解自己的矛盾。

  我的信寫得很長,但在靜悄悄的病房中,我的感覺逐漸流於敏感的悲涼,我想到這些體驗于海倫心靈大有影響,於是就此停筆了。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水汀的熱度似嫌不夠,我抽起費利普贈我的紙煙,望著零亂的煙氛,我心緒也更加零亂起來了。

  也許是肉體的痛苦減輕,加增了精神的重負;也許是海倫的信引起我許多理智與情感的衝突,也許是我剛才所寫的信把我忘懷的多慮引起;一時我不知如何安排。

  梅瀛子明天來看我,這是我所極希望而又極感可怕的事。自從我病倒以後,起初無日不掛念工作上未了的事,與必有的問題,後來我逐漸忘去,接著我極力不想去想起,而現在,一切的現實就將湧來,我須準備一個堅強的心理來迎接才對,但是我並不能沉下心從事理智上冷靜的分析,在煩亂繁雜的問題之中,排列出先後與重輕的次序。

  我太不瞭解自己,還是我太瞭解自己的矛盾,這些我給海倫信上的話題竟成了我逃避現實的淵藪,我根本有一種矛盾的心理與哲學思考上的習慣迎拒著費利普的話:「我准許梅瀛子明天來看你。」但是我還是吸著他送我的紙煙。

  我拋去煙尾,熄燈就寢。窗外的月光像水般流入,紅玫瑰閃作血色,白玫瑰閃作淚光,而我白色的床衣染成了銀色。

  我想到白蘋的病夜,那銀色房間中的憂鬱。這孩子會是間諜,而又有不是間諜的反證。這反證竟在我的身上,我眼前看到她手,看到她手上發抖的槍,於是我體驗到肩上臂上的創傷。

  但當我躺在床上四望浸在月光中的房間時,我的眼前浮起史蒂芬的影子,他的鐵青的面頰,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緊咬的牙關,他微開的眼睛……!

  我懷念這個朋友,我流淚了。趁著月光,我想到他的墓頭去,但我並沒有動,我死挺挺地學作史蒂芬臨死的睡眠。

  假如我一直不認識他,我的生命會在什麼樣的世界生長呢?假如他沒有死,我的世界又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而在他的墓頭,海倫的生活與我的生命不都因此起了波瀾了麼?

  於是我又想到海倫,在海灘上。散披金色的頭髮,迎著美妙的月光,她歌唱,她為我祈禱,自然還在為她的散在各處的家人祈禱,也許也在為地下的史蒂芬祈禱。

  我側身躺著,但很自然的睡成屈膝跪拜的姿勢、閉起眼睛開始作無聲的祈禱。

  我就在這默默的祈禱中入睡。

  【四十】

  梅瀛子來看我是我所擔憂,所害怕,但同時也是所渴望的事情。第二天醒來,我心理上就有一種緊張的準備,這緊張,與其說是擔憂梅瀛子給我難題,還不如說擔憂我所留給梅瀛子的難題。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在不知所措的境域中,這兩包檔是不是已經歸還了白蘋?是怎麼樣去歸還的?從費利普的口中,我已經知道白蘋對於我受傷經過的謊語,這謊語,在白蘋也許只是為便於叫費利普醫師來救我,在我,因為費利普談起時完全是閒談的性質,而且為恐怕一切弄成僵局,所以我沒有從實更正。

  但是在工作上,現在想起來,覺得是否就成了白蘋與梅瀛子的隔膜?費利普不知道我受傷的實情,梅瀛子自然也不會知道,那麼我是不是應當對梅瀛子實說?如果應當實說,是否該在今天?假如白蘋對我的指責,所謂槍殺我的理由,是一種良心上的立場,那麼她應當不是我們的敵人,那麼似乎只有我可以把她同梅瀛子聯絡,而白蘋可以成梅瀛子最好的合作者。可是假如白蘋對我指責只是一種措辭與一種掩護,我的態度又將是怎麼樣?假如把這兩種真偽混淆,無論把真的當作偽的,把偽的當作真的,都將是一種禍害與罪孽,而這真偽的判斷又是何等的難於肯定……

  天氣很好,我的精神也很好,我有足夠的健康來支持這一切的思索,但沒有足夠的聰敏來解決一切的問題,我希望梅瀛子來時,帶來她的飽滿的與精神聰敏的樂觀。於是我只好焦急地等她到來,我像初戀時等候情人一般的等她。

  最後,梅瀛子來了。

  她帶來她特有的香,特有的色,特有的光彩。這一切已經出我的意外,而她還帶來了她特有的愉快,這愉快就是她在廣大的交際場合中所表的愉快。

  她告訴我,我的受傷並沒有讓外面一個人知道,報上固然沒有讓它透露一點消息,朋友間也保守著秘密。對於公寓方面,本佐次郎方面,她已經為我宣稱回鄉,對於我的家屬方面,也已由曼斐兒太太去說過是同著她女兒去青島了。

  她告訴我,費利普于接到白蘋電話後就打電話給她,她一時之間已忘去了一切,只是擔憂我的健康,等到在醫院看到我以後,從高朗醫師與費利普醫師地方知道,我的危險,完全只限於殘廢方面,她方才放心。但是我告訴她,殘廢在我倒是寧使是死的,她可笑了,她說:「我以為左臂的殘廢,於你的學問事業一定是有益的。」

  「但是於我們的工作呢?」我說。

  「比死是怎麼樣呢?」她說。

  我們閒談許久,對於工作上則一點沒有提及,我不相信她在工作上沒有難題,那麼是不是因為我在休養的時期,就是談到了於工作也是無補呢?我可不能忍耐,於是我問:「你已經知道了我受傷的經過?」

  「我知道了兩種,都不能使我肯定,但是我現在知道了第三種,這問題總算是解決了。」她勝利地笑。

  「第一種是白蘋的報告?」

  「不,」她說:「是費利普的報告。」

  「第二種?」

  「是我的臆測。」她說:「當我用你的名義把檔送還她以後。」

  「用我的名義送還她?」

  「我派一個人,只說是高朗醫院送去的。」

  「她怎麼樣?」

  「她不在家,東西留在那面,但以後也毫無表示。」

  「那麼你怎麼臆測呢?」

  「我臆測,白蘋的檔遺失後,她同日本軍人商量。她們疑心的既然是你,於是他們就要殺你。白蘋情感上雖不願害你,但總不能阻止他們,所以一知道你受傷就打電話給費利普醫師。」

  「這個臆測為什麼又不能肯定呢?」

  「是那支手槍的來源。」

  「於是……?」

  「這費我很大的力氣去偵探,一直到上星期我才知道是中國政府的來源。」

  「於是……?」

  「於是在前天清晨,我去拜訪白蘋。」

  接著她告訴我,她同白蘋會見的經過,這是使我快慰,使我興奮,並且為我解決了一切疑慮擔憂不安的問題的一幕。

  前天清晨七時,梅瀛子穿著輕便的衣服,軟底的鞋子,博大的大衣,袋裡藏著那支白蘋的手槍,駕著紅色的汽車去訪白蘋。

  開門的是阿美,說白蘋還沒有起來,招待她在客廳裡小坐;但白蘋的房門虛掩,在阿美離開的時候,梅瀛子除下手套,兩手插在大衣袋裡,就輕輕地推門進去。

  深厚的窗簾阻住了日光,房中閃著銀色的漪漣,梅瀛子關上了門,輕步到白蘋床前。床前鋪著長毛的熊皮,於是她就在白蘋的床沿上坐下,這震動並沒有把白蘋弄醒,梅瀛子就順手開亮了床燈,她低聲地叫:「白蘋!」

  白蘋吃驚似的兀然醒來,於是推下惺松的笑容說:「是你?」

  「原諒我。」梅瀛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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