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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原來你以為我在害怕與懦怯,才挺身出來保護我麼?」她挺直身子,張大眼睛,興奮地生氣了。

  「不。」我說:「我並無這種騎士式的勇氣,我所負責的是我生命的完整與我理想的水準。」

  「個人主義的表現。」

  「也許。」我說:「當我與你一同工作時,一切的危難,我應當在你的前面擔負,否則這就是我生命的殘缺。」

  「但是我不需要,」她站起來說:「當我在工作面前的時候,我有勇氣擔負我責任上工作的艱難與危險,否則就是我工作的殘缺。」

  「但是……」我正要再說的時候,梅瀛子搶斷了我,她說:「假如我工作的危難要別人負擔,這就是我自己不相信我自己的工作,自己對自己的工作沒有把握。」

  「我的意思是……」

  我的話剛開始又被她搶斷,她說:「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

  「你不許我再說一句話麼?」

  「這問題不許提了。假如你不遵守我的命令,也該遵守你自己的諾言,這是紀律。」

  她一面說一面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汽車鑰匙晃搖,這是進門時我拋在那裡的,現在她過來交我,她說:「這車子交給你。」於是她伸手給我,莊嚴地說:「我要睡了,祝你晚安!」

  我緘默地同她握手,胸中感到異常的沉悶。

  帶著這樣的沉悶下樓,猛然我記起,在這握別的當兒,梅瀛子的手指是溫暖的。

  這溫暖,我帶到門口,帶到車上,帶過悠長的路途,帶進我淒清的房間。

  【三十二】

  「……現在我對你再想不出甚麼可以解釋,一方面你表現的是崇高,純潔與忠誠,另一方面,你自己就在希望我跳出生活中在生活,所不同的是我是女子而你是男子。

  「對於你的生活我自然有點知道,但從未注意,也從未加以思索,但是今天白蘋提醒了我,使我反省思索起來,我覺得我沒有法子理解。

  「白蘋站在第三者立場,比較看得很清楚,她覺得我們倆是完全同樣的說可惜,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有應當努力的工作,同樣應當放棄交際的生活——這樣無聊的交際生活,而過我們原來的生活。我覺得這是對的。

  「可是你只看到我。你叫我忠誠而勇敢地生活,那麼你可曾問問你自己?

  「說是經濟生活不能使你研究哲學,我想這是一種推託的話,不是一個對哲學有興趣的人的答案。那麼是否說是你是真金,而我不是真金?

  「既然這樣說也好,但是我已忠誠而勇敢地自拔,回到良心的田園,而你為何還要我再去入火呢?

  「現在我要把你提醒我的提醒你,希望你有反省的能力來回顧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失信,我可以說,我倒是守信。這封信到時,我已到南京去旅行了,以一種無可挽救的辦法來告訴你,我不參加明夜的集會。

  「使你為難?也許。但這只是你生活上的為難。這生活正是虛偽而懦怯的生活。

  「破壞你虛偽而懦怯的生活,大概無損于你忠誠與勇敢。

  「我們要忠誠而勇敢地生活!

  海倫·曼斐兒。」

  我的住址是秘密的,我必須常常回家去看是否有我的信,十二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回家的目的倒是為去取一襲禮服,預備夜裡帶海倫去參加梅武的夜會。但是海倫竟先送一封這樣的信在家裡等著我。我在沙發上讀了又讀,從焦急驚疑以至於麻木,幸虧家人都沒有起來,樓下房中只有我一個人,我的情緒的變化沒有讓別人詢問與奇怪。我麻木地坐著有半個鐘頭之久,在那個時間中,我的思想情感似乎都已停頓。等我開始恢復一點考慮的能力,我第一就奇怪白蘋到底在海倫處說些什麼,難道白蘋已經知道今夜梅瀛子的工作,而來破壞呢,還是這不過是偶然而巧合的事情?一瞬間我真想馬上去看白蘋,作一個切實的試探,但後來一想覺得這樣做於事情無補,現在最要緊是補救沒有海倫的局面。

  梅瀛子何以必須海倫,我不知道;但這關聯梅瀛子的工作,關聯梅瀛子的命運,關聯梅瀛子的生命是毫無疑問的。想到昨夜梅瀛子態度的嚴重,我不禁顫慄起來。我這次的工作,是帶海倫去參加夜會,現在海倫走了,自然是我工作的失敗。因我工作的失敗而影響梅瀛子的生命,這是多麼可怕可恥的事。為求補救的方法,應當越早讓梅瀛子知道越好,這是不成問題的。這樣想的時候,我立刻振作起來,把禮服帶著,就跳上車子。

  我一直駛到檳納飯店,梅瀛子正在飯廳裡早餐。我就坐在她的對面,喝了一杯咖啡,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於是一言不發,把信遞給了她。我抽著煙,準備一種堅強勇敢的態度,等待她的閱讀,等待她的發怒,我決定以最忍耐的最忠誠的聲色擔負她將加與我的一切。

  她按著信,皺著眉,面部慢慢的緊張,又慢慢的鬆弛,於是浮著鋒利的冷笑,凝視著字面,我想她至少讀了三遍,最後輕輕的把信遞還我,一言不發,照舊吃她的早點,於是喝了一口咖啡,她和藹地問:「是昨天接到的麼?」

  「今天早晨。」

  她又不響,我自然也只好沉默。半晌她說:「有煙麼?」

  我遞煙給她,為她點火,她噴了一口煙在桌上的康納生上,她說:「你可曾想過補救辦法麼?」

  「我想這是白蘋……」

  「這是自然的事情。」她說:「應想的是補救的方法。」

  「對的。」我說:「所以我馬上來同你商量,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你。連這點工作……」

  「這不是你的錯。」她截斷我的話:「問題……」她忽然中止,站起來說:「到我房間裡去坐一會吧。」

  我跟她站起,跟她走出餐廳,走上樓梯。她拖長了深沉的低喟,怠倦地推開了門,她讓我先進去,於是又怠倦地關上了門。她不安地走著,冷笑而自語地說:「白蘋,白蘋……」

  我坐在那裡不動,但她的聲音在我心中燃起了無限的憎恨與不安,這聲音陰切,淒厲,有點歇斯底里的性質。我原以為到這房間以後,她一定為對我發洩她方才壓抑下的憤怒不安與擔心,但現在的聲音則證明她的憤怒不安與擔心都在絞磨自己的內心。在我,的確比對我發洩還使我痛苦。這等於我幼年時母親因我的過失而流淚,我覺得比責罰我還使我痛苦一樣。我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過失,那麼,梅瀛子,能不能由我來負擔今夜的困難?」

  她不響,站在窗口,我又說:「相信我,詳細告訴我應做的工作,讓我在今夜同你換個崗位。」

  她還是不動不響,我走過去,在她的後面,我兩手虔誠地輕按在她的雙肩,哀求她:「梅瀛子,相信我,我願意做一切你所吩咐我的,我願意擔負一切的危險,我……」

  「這不是你表示男子美德的時間。」她急速地轉身,莊嚴地說:「這是工作,是秘密切實的有計劃的工作,並不是投一個炸彈一樣的,可以靠你一時的勇氣!」她說著又走開去。

  「但是無論如何,我不願播下不祥的種子叫人來食我果。」我望著她的後影說。

  「你始終是個人主義者。」她說著回過身子,靠在桌沿,一隻手按著桌子說:「你應當意識到我們的工作是一個機構,是一個機體,是一個生命。在我們的生命中,多少次都因為視覺的失敗而需要手去負擔危難,難道你也要眼睛去負擔手的工作麼?」

  「可是我們總是兩個生命,」我說:「我有個人的情感,假如你,你如果因為我而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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