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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你以為我是……我是以做這夜會的客人為光榮嗎?」她沉默了,眉心皺著,眼睛凝視天外,暗灰雲層下有蕭蕭的細雨,忽然她轉過身來,堅決地說:「我不去!」

  「是什麼理由呢?」

  「沒有理由,當我已經決定怎麼樣生活的時候,我不想再做無意義的事了。」

  海倫的話,使我對她有更大的信任與尊敬。在我來訪的時候,我在工作上固然希望她肯允許,但是在理想上則希望她來拒絕。因為唯有拒絕,才是她高貴性格的特徵。

  我沉默著,我不知道我是否應當再勸她去參加,還是就此給梅瀛子否定的答覆呢?在這些思慮之中,我有一種美麗的感覺,願意不再擾亂海倫,但也有好勝的衝動,使我作再度對海倫的勸誘,我還有私人的情緒叫我尊敬海倫,但也有工作上的情緒,叫我遵守梅瀛子的話,最後,我想到梅瀛子工作的重要,想到了我當時有把握的自信,我還想到我再度勸誘的失敗,也更是海倫性格的高貴與美麗的表現,於是,我振作已被擊潰的情緒,我說:「海倫,我的參加完全因為是你,為你的困難。」

  「是的,這是我所感謝的。」

  「那麼,在你生活方式改變了以後,是否我們的友誼,還是很好的存在呢?」

  「當然。」

  「那麼,」我柔和而靦腆地說:「你知道,我所以來求你參加,是因為我個人有特殊的困難麼?」

  「你?」

  「是的。」我說:「但是我不希望你問我理由。」

  「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她說:「我一定要知道你困難的理由。」

  「這理由於你絕對沒有關係。」我說:「完全為我個人的困難,而只有你去可以解除我的困難。」

  她不響,歇了好一會,考慮地走了幾步,冷笑著說:「你太不徹底!」

  「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沒有理由還要同那些人敷衍!」

  「海倫,你放心,對於我請你儘量相信,並且儘量放心。」我說:「你知道中國話『真金不怕火煉』麼?」

  「你是真金?也許,」她笑了:「但既是真金,何必還需要火煉呢?」

  「為愛,為夢,為理想。」

  「是忠誠而勇敢的生活麼?」

  「自然。」

  「那麼為你自己生活的忠誠而勇敢,你叫我放棄忠誠而勇敢的生活?」

  「……」

  「當你的忠誠妨害別人的忠誠,你的勇敢妨害別人的勇敢時候,你還可以說忠誠而勇敢麼?」

  她利劍一般的話語伴著利劍一般的眼光直刺我心,我驟然感到慚愧與冤屈,我像孩子一般的懦弱下來,我不敢正眼看她,低下頭,看海倫的衣幅在閃亮克羅米的桌邊滑過,我正想再鼓起勇氣說甚麼的時候,她說:「我已經決定了,請你不要多費口舌了。」

  我咽下我的話,像受傷的飛禽,一瞬間只想馬上離開海倫的劍峰。我疲倦地站起,我說:「那麼,謝謝你,我走了。」

  「是表示永遠的怪我嗎?」

  「不,」我感傷地說:「海倫,我永遠尊敬你今天高貴的意志。」

  「那麼就再坐一會。」

  「不。」我說著走出走廊,去拿我的衣帽。衣帽架在走廊的深處,從透亮的房手過來,顯然覺得太暗。海倫跟在我的後面,她突然開亮了電燈,我從衣帽架上的鏡子裡看見了她,她也驚奇於鏡中的自己了。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但是一瞬間彼此又都避開,我猛然悟到在這盞燈下,我與海倫間似有了一層意外的不透明的隔膜,一種莫明的感傷抽緊了我臉上的筋肉,我戴上帽子,夾著大衣遲緩地走出來。

  「你不同我握手就走了嗎?」

  我沒有回答,回過去同她握手,但是我還是低著頭,看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驟感到一種初次與她跳舞時的溫柔。她握緊我的手,用低微帶著顫抖的聲音說:「好,我去。」

  「你去參加?」我望見了她眼中閃著同情的光。

  「是的,」她說:「為你第一次需要我幫忙。」

  「不,」我說:「你應當忠誠而勇敢地生活。」

  「但這就是我生活的忠誠與勇敢。」她還是握著我的手。

  「謝謝你,海倫。」我抱著虔誠的心俯吻她的手背。

  「那麼你來接我?」

  「那是我鮮有的光榮。」

  【三十一】

  電話掛上了。我開始奇怪,明夜有這樣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麼今天會有閒情別致來要約我玩一夜呢?而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當然我也想到她也許有關於明天工作的話要吩咐我,但這在平常總是簡單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麼地方,而且也不會用這樣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來打電話的……

  就在這疑慮之中,門開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進來。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圍一條白羊毛圍巾,脫去大衣,是手織的常青粗毛線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時候穿的,沒有一點脂粉的痕跡。淡淡地發射著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種活潑而幼稚的語氣對我說:「今夜我要你請客。」

  「是我第一次的光榮。」我說:「那麼你選一個地方。」

  「要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天下還有陽光未照到的地方?」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裡會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會不認識一個人。」

  「好的。」我說。

  六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出來,門前停著她黑色的汽車,她叫我駕車,自己寧靜地坐在旁邊。我們在四馬路停車,我帶她到一條小弄堂裡叫源裕泰的酒店,進門時,我說:「第一次來這裡吧?」

  「是的。」

  「那麼是這裡的光榮還是你的光榮呢?」

  「一切的光榮都贈給你。」她說著只是稚嫩地笑,有點鄉下氣,有點傻,不但在梅瀛子臉上我從未見到過,在我的周圍似乎也很少見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這樣真切與相象,但與她的談吐是多麼不相調和呢?

  在四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較輝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帶到這個潮濕骯髒的地方,是想讓這個華貴的女子有更深的刺激,同時我想到也許她有什麼吩咐我,這裡也比較合宜。

  四座的人不多,都是衣冠不整齊,舉止不檢點的人群。有一桌坐著三四個人,其中兩個後腦掛著帽子,大聲地談粗俗的性愛,後面是一個帶病的老者獨坐在角落裡微喟,他的後面有一桌空座,我就帶梅瀛子進去。我想這樣的空氣梅瀛子一定不習慣,我笑著說:「今天你可被我擺弄了。」

  「這是什麼意思?」

  「憑良心說,你習慣於這樣空氣麼?」

  「我覺得新鮮與有趣。」

  這句話的確不是勉強。我叫了幾碗酒,她也很隨便的喝起來,於是有非常風趣的談話與熱鬧的甜笑,她談了許多以前不談的事情,滔滔不絕地談她許多遊蹤所至的世界,那面的風俗人情,音樂歌曲服裝與生活……絕不提我們明天的計畫。

  六碗酒以後,我叫了兩碗面與一碟包子充我們的夜飯,於是她說:「夜裡請我到一個偏僻的舞場去麼?」

  「只要你願意。」

  「今夜我需要新鮮的刺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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