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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為什麼呢?」

  「我怕他們有別種誤會,尤其對於白蘋。」

  「可以。」她說:「但是有一個條件。」

  「你說。」

  「你在最近搬出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說。

  「沒有什麼。」她平靜地說:「這只是,請你相信我,徐,這只是對你的關心。」

  「因為白蘋被刺的可怕,而我就因膽怯而搬走麼?」

  「不。」她誠懇地說:「因為白蘋被刺的原因不明。」

  「……」我再說不出什麼。我覺得我並沒有理由可以相信白蘋有什麼桃色糾紛與政治關係,但是我更沒有理由說我的生活要同她有什麼糾葛,而我住在這裡的消息如果傳了開去,還有誰肯相信,我與白蘋的關係是只限于友誼呢?這于我固然有害,于白蘋又有什麼益處?於是我說:「可以。但必須待白蘋出院以後。」

  「自然。」她說:「那麼你以後對海倫史蒂芬就說你接到我的電報,知道白蘋被刺的消息就趕來的好了。」

  「謝謝你。」

  我的心開始平靜下來,我對梅瀛子有很大的感激,暗防的心理早已消散,我深深地體會到她的大度與溫柔。夜色慢慢濃了,她的談話更趨恬靜與美麗,像一支香發著她的煙蘊,沖淡而深沉,今夜的梅瀛子真的已完全兩樣,她談到自己,又談到海倫。她說:「你總是把人生太看得嚴肅了,為哲學為藝術難道是人人的職責麼?」她說:「人類童年的生命是屬於社會的,人類中年以後的生命也是屬於社會的,只有青春是屬於自己,它將社會中採取燦爛的讚美與歌頌。「她又說:「人生不過幾十年,有什麼了不得?女子的生命就是青春,虛榮就是人類點綴青春的錦花。那麼為什麼不讓海倫好好享受青春呢?」她又說:「我已經充分享受了青春,我希望每個比我年青的人都瞭解這個哲理。多少人為某種迷信而把生命整個消耗在犧牲之中,貽誤了無可挽救的後悔。」她又說:「把生命交給一種學問與一種藝術,這是修道士苦行僧的理想,一切大學中發這樣議論的人有幾個是做得到的呢?」她又說:「曼斐兒太太對於女兒歌唱的理想就是現在的途徑,並不是你書呆子的迷信。所以我所引導的是正常的人生,而你對於海倫的期望只是永生的鐐銬。」

  像溪流的夜唱,像夜鶯的低吟,她用無限的徹悟與感慨把燈光點染成無救藥的命運,到處閃著燦爛的光芒,像這樣美麗女子的心中,竟埋藏著這樣可怕而悲觀的想法!我再無法可以點化這個透明的靈魂,我再無心與她作反面的爭論,我再無情緒為她提供許多哲學家對於人生意義的理論。

  我沉默著。

  於是她談到白蘋:「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女子在青春時沒有充分發揚她的光芒,中年以後不是貪財就是弄權,武則天是這樣,西太后是這樣,像白蘋,在她的環境之中已經到了鋒頭的頂峰。自然她的才具與容貌並不止此,可是在這樣環境之中,再上去是什麼呢?不是征服男子,不是妒忌女孩,而是將冒險當作有趣,把政治當作玩具。」

  於是她談到史蒂芬太太:「這是最平靜的生涯,從社會的享受到家庭的享受,她是從海倫到我的前驅,是最正常與定命的路徑。她現在需要的只是孩子。」

  我沒有話說,靜聽這個美麗的生命遙望她命定的前途;是一朵盛開的花朵,己看到自己凋謝的影子;沒有一絲表情,悄悄地出去,剩我一個人呆坐著,我陷於迷惘的思緒之中。

  五分鐘後,她托著熱茶與晚飯吃過的Pie進來,她說;

  「餓麼?」

  我沒有回答,幫她佈置與分配。我喝到暖熱的茶,美味的Pie,我感覺難得的舒適。對面的梅瀛子,一瞬間似乎已不僅是鮮紅的玫瑰而也是潔白的水蓮,她眼睛閃著慈愛徹悟的光芒,英秀的眉梢籠罩著沉默的煙霧,我算是完全在她所創造的空氣融化了。

  「夜深了。」最後,她站起來,說:「晚安!」

  「晚安。」我望著飄渺的曲線駛過門檻,她用水仙般的手,輕慵地帶上了我的門,我不知是徹悟,是懺悔,是感激還是愛,癡呆地倒在軟椅背上,我發現眼淚爬癢了我的面頰。

  【十九】

  我寬衣就寢,揀了一本沉悶的書籍,我想借此解脫我煩悶的心情,半點鐘後,我腦筋尋到了新的事實,有倦意襲來,我熄了燈,擁緊了被,正預備睡熟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了。

  「是梅贏子嗎?」

  「是阿美。」

  「進來。」我開亮了燈說。

  阿美推進了門,走到圍屏邊,我問:「有什麼事?」

  「你沒有事麼?」阿美說。

  「啊。」我坐起來問:「梅小姐今天是同你一同來的呢?」

  「我先來。」

  「可是你告訴她地址的?」

  「沒有。」

  「那麼,」我再問:「可是你進來後不久她就來了嗎?」

  「是的。」

  「好。」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可是在醫院會見的?」

  「我先去,」她說:「接著她就來了。」

  「你走時,她呢?」

  「她還在。」

  「不錯,」我說:「她是尾隨著你來的。」

  「還有事麼,徐先生?」

  「白蘋小姐對你說什麼呢?」

  「她說不礙事。」

  「有沒有告訴你她猜想的兇手是哪一方面的人呢?」

  「沒有。」阿美說:「我問她許多,她似乎一點也不願提起昨夜的事。」

  「有誰在那面嗎?」

  「許多人,」她說:「但我都不認識。」

  「白蘋小姐沒有叫你帶什麼信麼?」

  「她只說夜裡打電話給你。」我沉吟了好一會,阿美說:「沒有什麼事了麼?」

  「謝謝你。」我說。但等阿美出去時,我又說:「阿美,明天七點半叫我。」

  我聽見阿美帶上了門,我才熄燈就枕。

  ……

  早晨七點半鐘的時候,阿美來叫醒我,我起來盥洗,趁梅瀛子睡得正好,我就披上衣服預備出門。

  「不吃早點了麼?」阿美問。

  「外面隨便吃一點好了。」

  「就去看白蘋小姐麼?」

  「是的。」我說著就走出來,但是阿美跟我到門外告訴我:「昨夜我從我房間出來,我聽見梅瀛子小姐在小姐房間內,好像在翻什麼似的。」

  「……」我沉吟了一會。我無從解釋,也無法補救,但我下意識的折回了房間,拿好鑰匙,鎖上了門,我說:「回頭梅小姐問起來,你說我出門鎖門是我的習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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